利兹羊毛市场商贾云集,大厅东翼的拱廊下,支着各色布料摊位,客多的讨价还价,冷清些的高声揽客,挤着人群过路的搬运工,时不时吆喝句‘让一让!’,喧哗嘈杂,熙来攘往。
空气中充斥着羊毛特有的膻味,混着摩肩擦踵的人味儿。
希斯克里夫在前以身隔挡,令拉着亨利的贝拉得以行动自如。
“亨利,”贝拉引导亨利试摸那些布料,“这是粗纺呢,之所以会表面浮毛多,是机器梳毛不彻底的缘故;这是精纺呢,有隐形结节是因纺纱机齿轮精度缺陷,这都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
亨利点头,手停在一块布上,“那这块棉布,感觉有些扎手是为什么?贝拉女士。”
“那和机器没关系,是老板黑心掺了劣质麻纤维。”她笑摸摸他头,令他看旁边正仔细选布料的两个妇人,“你看,终端客人验货是对着阳光看透光度,这就要求我们的机器,必须能保证经纬的密度及均匀度。”
“明白了,贝拉小姐。”
“小姐,”南希从侧后人群挤进来,“我留心看了几个摊位,发现年轻人喜欢的是淡紫、樱草黄、孔雀绿这类颜色,他们说那是‘伦敦色’;土黄、靛蓝、铁锈红也有人买,但基本是中年人。要不我再去前边瞧瞧?”
“不了,来这里主要是给亨利讲讲布料,等我们开厂时畅销色不一定还是这些,到时再市调不迟。回马车吧,接下来的韦克菲尔德不好走,赶路要紧,争取天黑前到目的地。”
指尖还没触到那挺括后背,前人已转过身来,阳光下微眯的深目满是不耐,“你们应该再磨蹭点,直接在利兹过夜算了。”
话上奚落,手却将她半揽在怀隔绝人群,错身到反方向开道。
南希凑近耳语:“小姐,您说希斯先生,该不会是......喜欢上您了吧?”
贝拉本能蹙眉,身边最亲近的人,怎么会有这种判断?
“我观察好久了!小姐您没发现么?只要您在,他的眼睛就不会看向别处了!还不许别人靠近您,这难道不是因喜欢生起的独占欲吗?而且不论您提什么要求,他都不恼怒您。”
昨晚她拿毛毯回去时,二人正在走廊争执,小姐非要希斯先生半夜换旅馆住去,不然就要自己换,结果那位笑着脸忍耐小姐的不善,全没有责怪的意思,还桎梏着小姐拿qiang的手,免叫那qiang口对上她呢。
“南希,紧紧盯着不许旁人靠近的,能令人有些耐心的,不一定是喜欢之人。”看向她的蓝眼睛清醒无比,“更可能的,是要鲸吞蚕食的猎物。他爱谁你也很清楚,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讲。”
“那是以前,”南希嘟囔,“您比林顿夫人差哪里了,爱上您才正常吧。”
“希斯先生!噢真是你希斯先生!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
打招呼的人虽被希斯克里夫高大身影挡着,但那有辨识度的声音,必是肯尼兹医生。
“天呐,都多久没见你了!你跑哪里去了?”肯尼兹拍拍希斯克里夫胳膊,冲他身后看了眼,音调更夸张了,“林顿小姐!天,上帝,尊敬的林顿小姐,您也在这里!”
贝拉冲他笑笑。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我是来利兹看病人,顺便到市场给夫人买几匹衬裙料,这儿的印度细棉布,比豪斯镇的便宜三成呢。你们呢?也是来这买料子么?”
希斯克里夫完全没要理他的意思,贝拉敷衍寒暄几句,便以赶路为由要告辞。
“好,那你们快回去吧!画眉山庄正需要您呢林顿小姐,”以为她要回家的肯尼兹热切道,“林顿先生前两天就托人给我捎信,说是凯瑟琳生病了,我还说明天去看看呢,要是您回去,我就不必着急啦!”
“什么?”希斯克里夫猛地抓住他胳膊,“你说谁病了?”
......
“小姐,慢点,这脚蹬不稳。”
南希提着她后裙边,看车厢内的希斯克里夫伸手给小姐借力,才放心脱手。
坐好,关好车门,马车行驶起来,出城后约莫一个多小时,希斯克里夫看眼窗外,已上了韦克菲尔德碎石道,他扭身拉开对着前面的小窗,对车夫道:“一会往西北走,去豪斯镇西的画眉山庄!”
刚接过南希递来的水,正仰头要喝的伊莎贝拉,顿住,缓缓正过脸。
“希斯克里夫,你......刚才说什么?”
“凯西病了。”那灰绿眸子避开她目光,瞥向窗外,“先回画眉山庄看看,反正你也很久没回家了不是么?正好......”
“希斯克里夫!你在说什么!”
“先回画眉山庄。”
“希斯克里夫,我定制蒸汽机零配件,硬性要求就是四个月内必须做好,这你是知道的吧?!我做的事要和时间赛跑!我是不是第一天就和你强调了?!我是不是说过,今年抢不到先机,明年曼彻斯特就会有蒸汽纺织厂啦!”伊莎贝拉气极反笑,点着头红着眼,“你都知道!现在却要拖我的工期,是吧?!”
看那人无动于衷,她像头母豹子般扑到对面,冲小窗嘶声道:“不许改道!给我去考尔德河谷!”
“去画眉山庄!你们的钱是我付的,”希斯克里夫拉过身侧人制住,使了把劲,将奋力挣脱的人儿锢在怀里,“你冷静贝拉,就回去看看,等凯西好些了我们立刻走......”
“她好不了!”贝拉因为脱力嘴唇都在抖,“你真以为我说她不会痊愈,是骗你的啊?!”
“如果是上次的病犯了,那就更得去看看,凯西的命要紧!”
“她会犯病怪谁?怪谁!希斯克里夫,”怀中人怒瞪着他,声音极冷,“你既然为了报复我不惜离开会犯病的她,那把她的命赔上,不是应该的么?!我技不如你,就要认,你判断失误,就不想付出代价了?你想的美!”
希斯克里夫没有回答,只是无意识地将怀中人箍得更紧。
“希斯先生,”南希完全反应过来了,“夫人那种病虽然看着吓人,但只要林顿先生看顾着,一时半会是不会有事的,等去韦克菲尔德市政厅申请了地契交割,把工程分拆下去,不会耽误工期了,再回去不迟啊。”
“希斯先生,求您听贝拉女士的吧。”亨利也低低哀求。
“闭嘴!你们懂什么!”希斯克里夫把烦躁至极的无名火发在俩无辜者身上,“无论天平的那边是什么,我都绝不会拿凯西的命赌!”
怀中人低低笑起来,点头道:“好,我知道你的决心了希斯克里夫,放开我吧。”
良久,看她真的安静下来,再无言语动作,希斯克里夫才慢慢松手,伊莎贝拉起身,那白皙消瘦的手腕都被捏得泛着紫红。
南希张开手迎上她,可还没等她抓住那衣袖,就听见了铜把手转动的脆响。
车门洞开的瞬间,狂风卷着碎石扑进来,远处早春的山谷因奔腾的速度变成绿色海洋。
本能比意识先动,参军生涯把某些反应刻进了希斯克里夫骨髓,昔日炮弹袭来逃亡扑倒的肌肉记忆,爆发成环住那纤细腰肢的弹跳。
裙撑刮过橡木车门,裂帛声中,两个身影翻滚着消失在车门外。
“啊!啊!”南希嘶喊起来,“快停车!!快给我停车!!”
落地瞬间,耳边传来骨骼碎裂的声响,远处是马车急刹时的嘶鸣。
碎石道上凸起的燧石棱角,在春光下泛着刑具般的冷光,怀中人左颊被划破,渗出的血珠滴在他领巾上,晕出鲜艳的红。
惊呼声脚步声,车上的马上的,皆围拢上来,车夫抱怨起来,“你们要是受伤了,可不能赖我们啊,跳车谁防得住啊?”
希斯克里夫半垂的眼睫,压不住眼底未褪的惊悸。冷汗涔涔的额角粘着鬓发,薄唇微微颤着,深深吸口气,他用左手撑起身,扣住伊莎贝拉的腕骨,将她硬拉起来,看她站得住,才松开手。
那张白皙的脸渗着血珠,红着眼眶的蓝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伊莎贝拉,你真的疯了,你才是疯子。”
“希斯克里夫,马车是你出的钱是吧?车夫只听你的对吧?”平静地,毫无情绪的,“好,伍德、南希、亨利,卸行李。”
“伊莎贝拉!你脑子是不是有病!”那灰眼睛也憋红了,“你在这里等上一天,也不会见到一个人影!”
南希恍然叫道:“所以你是故意的!故意到路上才改道,这样小姐不得不同意!”她简直要气死,“好呀,希斯克里夫,亏我才和小姐说你对待她变好了!我真是个蠢货!”
说罢便走向货用马车,和伍德亨利开始卸行李。
“伊莎贝拉,我答应你还不行么?厂子四个月给你开起来,还不行么!”
好个给‘我’开起来。
贝拉勾起抹冷笑,一声不再吭。
两人陷入死寂一般的对峙,直到行李已被全部卸下,车夫对他哈腰道,“先生,那咱们走吧?我们可说好了啊,他们和行李虽然半路下的,但钱是没法退的。”
死死盯着那张倔强的脸的希斯克里夫,语气疲惫无比,“送他们去考尔德河谷。”
一直在观察二人的车夫,似乎对这结果一点不奇怪,“那你呢?先生?走着回利兹雇马怎么也得三个钟头啊,”和另个车夫对了一眼,谄笑道,“要不,我拆匹马借给你吧先生,这样你就能直接去画眉山庄了,只需要给我们10先令就行。”
希斯克里夫用左手掏钱给他,接过另个车夫牵来的马,蹬跨上鞍,拧着眉头将那弯折角度诡异的右臂移了移,左手握住缰绳,两腿一夹。
与伊莎贝拉擦肩而过,背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