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前地方有限,傅临渊只好继续站在案几下首,他见小棠探头探脑,很努力识字却无果,目光只好跟着林琮游移,突然觉得好笑,只是他素来严肃淡漠,全然看不出心绪来。
突然,林琮用手指在地图上某一处接连敲击了两次,听那干脆的声音便知他笃定的态度:“这里。”见二人都朝他的指尖看去,便接着道,“安远门在每日的酉正关闭,关闭前最后进来的,是大批牲畜……”他的指尖移动着,经过安远门拐进清河坊,再沿一条直线停在了距离城墙并不远的一处场地。他只用视线快速地扫了那二人一眼,都是聪明人,不必再细说了。
果然,他二人只对视了一眼便明白了,林琮所指,其实是酸枣县的屠宰场。小棠也是进了衙门当差才知道,县城里市场上出售的各种肉类均出自这里,浩浩荡荡的牲畜群只能在每日的酉正时刻自安远门被赶进城,屠夫们连夜将它们宰杀并处理干净,等到早间寅时运送至各市场售卖。屠宰场占地很大,夜间喧哗吵闹直至天明,所以与四周的民居有一段距离,且因用水量极大,北侧便是一条沟渠,可通城外护城河。可守可退,要论夜间聚集,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大人,”小棠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迄今为止,这群人隐藏得这么好,说明他们的组织极为严密、行事谨慎,且教义一定十分严苛残忍,处置起信众来毫不手软,这点看顾顺他们的下场就能知晓。
林琮将双手搭在额头,自上而下不断摩挲着,最后停在鼻根处。若非杜义江是出身行伍,自己一定不会同意让他去冒这个险,他才勉强能够站立,就要面对一群思想上被牢牢钳制的傀儡,光是如何向外传递消息这一条就棘手得很,奈何杜义江无论如何都要孤身一试,眼下他们要做的就是想个万全的接应之法。
酸枣县的北城门安远门算不得最繁忙的出入口,白日里过此门的人稀稀拉拉,可一旦过了申时,城门外便慢慢聚集起一群一群的牲畜,鸡鸣狗吠、羊奔豕突,叫喊声此起彼伏,乱糟糟一片,驱赶的农人怕这浊臭与吵嚷被守门的将士嫌弃,只敢手忙脚乱地远远等着。
这时,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扶着一腿脚不便的男子缓缓走来,瞧那挪动的速度,男子定是患有很重的腿疾,女子扶得很是吃力,不停地擦拭着额头。他们并未随着最后一拨进城的人走向安远门,而是混进了赶夫群里。一个着褐色衣衫的壮硕男子不动声色地靠近他们,这便是胡术,随着他的走近,女子不由地浑身缩瑟了一下,不敢同他对视。胡术望着她冷笑:“咦?林三娘子不是最不信大宗师了么?怎么今日也过来?冲撞我不要紧,待会儿可别又发野疯得罪了宗师。到时候,就是捐再多的功德,你家官人的腿也只能这样了……”
杜义江忙赔笑道:“哎——嘿嘿……胡大哥,那日是我们不对,还望胡大哥多担待,这婆娘见识短,这不,”他指着三娘的脸,“被我狠狠教训了一顿,还不能见人,算是给大法师还有大哥您一个交待。我说她也没个怕头嘛,如今见我能站了便也罢了,再不会给大哥添麻烦的。”
胡术直直望向三娘,深眉下目光犀利,她不由地摸了摸脸颊,转而将脸转向别处。他瞧着那畏惧的眼神,表情方才缓和下来:“罢了。谁还没个混账的娘儿们呢!”
忽然,一群飞鸟“呼啦啦”自城头飞来,越过他们向着不远处的林子扎去,那便是它们的栖息地。乌压压的一片,直引得众人扭着头追望。紧接着城门口便响起“啪——啪——啪——”的三下鞭声,一下一下之间,回声激荡,在昏黄的日头下混着尘土,竟能勾出人心里莫名的慷慨激昂之意。
随着余声消散,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牲畜群又骚动起来,赶夫们吆喝着、挥着鞭,浩浩荡荡进城去了。
残阳无声,昏昏欲坠,任由扬起的尘土将它遮蔽,它的光只在白日普照,至于夜晚如何,便交予月亮吧。
清河坊并不远,只是杜义江行走艰难,胡术也顾不得他的牛羊,帮着搀扶,这才勉强进了屠宰场。哪知这里恶臭熏天,路面上压根没有可下脚的地儿,血水、粪便与污泥混杂在一起,间或可见车辙印和脚印,牲畜临刑前的嘶吼与屠夫的喝骂不绝于耳。
胡术忙将他赶来的牲畜交割清楚,便领着那对夫妇穿过一排排栏口向南走去。嘈杂声渐小,地面也渐趋干爽,他将他们领至一间南向的空屋里,屋子很大,堂上置一张长案,案上空无一物,案几下则密密地摆着数十个蒲团。
杜义江行事沉稳,虽然他很想知道今晚这里将是怎样的境况,但为了不令胡术起疑,他只是围绕着自己的腿絮絮叨叨,态度虔诚,甚至有些狂热。
夜幕很快降临,胡术扭头对他二人说了一句“你们在这儿等着”,便不知去向。
听着胡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杜义江低声道:“怎么样?小棠,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同他一道来的竟是甘小棠!她将面纱从下方掀开,狠狠吸了几口气,才道:“何以见得?那胡术瞧着也没什么不对劲啊。”
“你说……会不会是走漏了风声?”杜义江疑道。
小棠一口否定:“怎么可能?且先别说林大人御下有方,就今日这事儿,一直到行动之前,知道的人也没几个。”嘴上这么说着,可远处挠心抓肝的惨叫让她渐渐失了底气。
杜义江说:“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衙门里有内鬼,说不定他们一开始就对我起了疑心。”他警惕地望向门口,接着说:“若今日我们当真出师不利,你不必顾我,保命要紧。”
小棠狠狠瞪向他,刚要大声呵斥,一眼瞥到门外无边的夜色,好似里面布满了窥视的眼睛,便缩着头咬牙道:“说什么呢!三娘还等着你!”
突然,胡术快而稳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杜义江忙在一个蒲团上坐下,小棠则作势蹲下给他揉腿。待到胡术跨步进来,他们才发现他单手抓了一只麻袋,从麻袋突出的尖角可以判断里面似乎装了某种工具。
任凭小棠反应再快,也没快过胡术,他大跨步进来后将麻袋扔在地上,随即将想要起身的小棠狠狠推在地上,反手在杜义江后脖颈处重重一击,见其晕倒才慢慢走近小棠。
小棠脑袋着地,强忍着疼痛,挣扎着想要起身,手慢慢地向腰间靠近,可惜未等她将匕首掏出,便被胡术一脚踢飞。奇得是,他那张脸并未露出任何狰狞的表情,反而平静无波,甚至有些死气沉沉,像一具被阴邪之术操纵的躯壳。可越是这样越令小棠不安,她情愿面对情绪暴烈的歹人而不是面前的行尸走肉。
胡术不急不躁踩住小棠的胸口,缓缓揭开她的面纱,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暂短的惊艳之后他反而加重了脚上的力道,望着她逐渐痛苦的神色,方才开口讽刺道:“早就听闻林大人冒天下之大不韪,竟让一个女人进县衙当捕快。什么年少俊彦、什么不拘一格,呸,晦气!”
此刻的小棠不仅痛苦,还很绝望:果真被杜义江说中了,是走漏了风声!
如果他们在此设伏,那林大人他们……不对!她转念一想,今日就算他们人再多,也多不过林大人备的人马,如果对方真的准备起事,这个时候对官兵设伏岂不是自投罗网?那么眼下这是哪一出?
正想着,就见胡术向她伸手:“交出来。”
小棠胸口剧痛且憋闷,微微喘息道:“什、什么?”
“鸣镝。”
小棠很识时务,知道挣扎无益,若不交出去,他必然要搜身,又或者拿杜义江来威胁她,最终的结果都一样,不如趁机得个喘息的间隙想想办法。
胡术轻蔑一笑,粗暴地将小棠拖到杜义江的身边,并将他二人背对背绑好,转身又出了门。
此刻,距离屠宰场不过一街之遥的巷口埋伏着小队人马,他们没有点火把,依次贴着墙壁站立,凝神留意着黑暗中的动静。林琮站在最前面,遥望着自屠宰场透出的光亮,这是黑暗的主场,那点光根本微不足道,不过也尽够了,至少不会失了方向。
不一会儿,傅临渊匆匆行来,微调气息才低声道:“大人,几处埋伏点都已安排好,只等甘捕快的鸣镝了。不过……派出的几个探子都未发现周围有梢点……”
没有梢点?林琮暗疑,忙道:“当真?”他沉默了一会,心里逐渐涌起一阵不安。他一直觉得奇怪,这个“妖教”半死不活了这么些年,不过是个懂得鼓动人心的骗子利用百姓骗些财帛,不成气候,甚至不能称之为“妖教”,怎么突然之间就壮大到了要起事的地步?背后的操纵者究竟是什么人?
“甘捕快他们已经进去快一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有信号?会不会……”傅临渊的话未说完,孟旸便上前打断了他:“她那么机灵个人,不会有事的。”语气不算和善,傅临渊愣了下,不再言语。孟旸虽那么说,其实心里早已经在打鼓,临行前,他偶然听见小棠没个正经地跟林大人说,若是她此去不归,衙门给她的抚恤银子分成五份,她师父、田生、钱妙婵、陈音音和他各一份。
他孟旸竟也是她挂念的人呵!他退到墙边,望着远处静谧的光晕,不敢去想里面是何等凶险的场面。
林琮紧紧捏着拳,脑中划过了许多个可能性,在外人看来,他总是这样沉稳持重的,可是无人知晓,此刻他心里竟有一丝慌乱,他闭目,屏气凝神,向着傅临渊道:“传令下去,一刻之后,无论有没有信令,破!”
不想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长啸划破清河坊的夜空。众人不约而同仰头向北看去,心里大为振奋,再向前看时,林琮早就冲出去了。一时间,屠宰场四面同时出现了一队队连贯前行的精锐,他们训练有素,虽然随身携带着各式武器,但步履沉闷,前行过程中竟没有惊动任何人,快速向着既定的目的地扑去,只瞬息间就将屠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北侧的沟渠里也悄悄浮出数十名黑衣士兵,待命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