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苑里,秦娘子正与官家老爷谈笑风生,十里外芦苇荡中,胡小七已经练了一早上飞花摘叶的功夫,手腕上缠着一层渗出血迹的绷带,寒冬时分,衣衫都被汗水浸湿。
“将镖夹在三指间,中指抵住镖尾,力量聚集在腕部而不是指尖,靠腕部的力量,带动手指,将飞镖弹指而出。”朱焰站在他身后,细心地调整着他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带着他将石块掷出,“你从小练舞,力量是够的,但要注意用力的方式,在最小幅度的动作中,注入最大的力量。”
“可是,这么远的距离,真的能杀得死他么?”胡小七嘴喘着气甩开挡住视线的碎发,手里一刻不敢停下。
“可以的,我......见过。”朱焰眼神闪烁,“鼓声停,鼓面破,飞镖射出,只要够快,身边侍卫再多,也来不及护他。”
胡小七指尖的石块当啷一声,斜斜钉进结冰的泥潭:“鼓可安排好了?”
朱焰将一块新磨尖的石片塞回他掌心:“放心,已经在鼓面的右上角磨薄了,画上点迹。踩着最后一声鼓点,戳破鼓面,就能拿到淬了毒的飞镖。飞镖一共三支,但你只有一次机会。不过,如果你失手,我会混在乐师里,替你完成心愿。”
胡小七点了点头,沉吟半晌,转头看向朱焰:“你真的要跟我去么?”
“嗯。”朱焰仍旧是环抱着他,握着他的手腕,掷出的石头嵌进了百步外的榕树树干中,“复仇是你存在的意义,而你是我存在的意义。”
“我死以后,你会去哪里?”
“去找下一个你。”
“下一次,早点遇见我吧。让我别再走上这样的路。”胡小七抬头,望见芦苇荡中惊起的一片寒鸦,声音沙哑,“下一次,我也想考状元,我也想做大官,我也想像他们一样,翻手为云。”
“好。”
“但是我不要跟他们一样,成为贪官污吏。你一定要教我,做一个好官,受人敬仰,受人爱戴。”
朱焰叹了口气,“你若是不听我的呢?”
胡小七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手掌大的七星匕首:“这本来是准备刺杀那人的,十年来我每日都会在磨刀石上将刀口磨锋利,怕自己忘记这恨意。”他将刀柄交到了朱焰手中,“若那时的我和他们一样利欲熏心,那你就亲手杀了我,为民除害。”
“得君琼瑶,报之木桃。”朱焰接过匕首,从小指上摘下了那只骨环,给他戴于耳际,“七郎,来世见。”
“太仆寺卿蒋大人,到!”
众人忙碌了半个月,终于等到了太仆寺的车马停在了鹿郡太守府的正门口。府邸的大门两侧,高挂着一对巨大的红灯笼,火光映照着侯在门口大大小小地方官员的谄媚笑脸,一个个如同煮熟的虾米,躬弯了腰,头低到尘埃里。
赵太守一声令下,万千烟花齐放,带着绚烂的色彩与轰隆之声,照亮了太守府头顶这整片夜空。年过半百的蒋太仆,官袍扫过新漆过的门槛,在众人拥簇下,步入了年宴大厅。
宴席上,玉盘中盛放着各式佳肴,既有飞禽走兽之珍,也有山海时蔬之鲜。玛瑙盘里炙熊掌肉正滋滋作响,琥珀盏中温着的秋露酿腾起氤氲。宾客们身着华服,或坐或立,谈笑风生,觥筹交错间,满是恭维溢美之词,热闹非凡。
乐师们位于宴会的一角,或抚琴,或吹箫,丝竹之音悠扬,宛如天籁。接连上场的舞姬,轻移莲步,翩翩起舞,水袖轻扬,身姿曼妙,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掌声雷动。只有那蒋太仆一直兴趣缺缺,看起来深感无趣。
“太仆大人,这些都是乡野俗物,知道您看不上眼。”赵太守一边斟酒,一边对着那大腹便便的高官点头哈腰,“下官特意寻来我们鹿郡的头牌郎君作西域的鼓上舞,与这些娇弱女子不同,别有一番风情呢!”
说着,赵太守拍了两下手掌,弦乐声渐停,场上柔花般的舞姬们,也鱼贯而出。几个小厮吃力地搬上来一支纯金大鼓。
“这不是我的鼓?!”正在舞台下准备的胡小七,见到那纯金鼓,一下子慌了神,退了两步。
“郎君当心。”太守府的管家扶住他的肩膀,“这是我们大人给郎君准备的惊喜,早知道郎君要表演鼓上舞,特地找工匠打造了这纯金的鼓身,上面覆的可是犀牛皮,声色更醇厚,希望能给郎君锦上添花。郎君可莫要辜负了我们大人的良苦用心啊!”
“不行,我不习惯,换回来,让他们换回来。”小七一瞬间冷汗滑落额头,如闻晴天霹雳。
“诶唷郎君过谦,您的功夫在石头上都能跳出花来,更别说是这金鼓了。而且您看您今天穿的这身孔雀翎金裘,配上这金色的鼓身,活脱脱是孔雀明王临世啊!”场上布景已经完毕,管家不由分说,将胡小七推上了舞台。
一声弦音响起,胡小七转身,看见乐师中低头鼓瑟的朱焰,定下心来。又望着宴会中央那张熟悉的面庞,无数个夜晚梦魇中才能见到的那张脸,如今终于近在咫尺。
最后一步,只差这最后一步。
他施了一礼,便旋转轻跃,腾地半尺,随着一声鼓点,落到了黄金鼓的中央,如同一只孔雀展翅欲飞。鼓面贴了一层金箔,光滑如镜,反射着周围摇曳的烛光,好像金色的太阳,将整个大厅照得亮如白昼。
胡小七单足站立于鼓面中央,一只手臂高举过头顶,另一只手臂在空中微微扭动。随着鼓点敲响,弦乐渐鸣,他于鼓上飞身折腰,长袖甩舞,体如游龙,袖若素霓。开口随着乐声吟唱:
女巫浇酒云满空,玉炉炭火香鼕鼕。
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
他一边唱,一边从手中抛洒出金箔,声音空灵,如同天外来客。
相思木贴金舞鸾,攒蛾一啑重一弹。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
脚下的步伐盈动有力,衣袂飘飞,裾尾随风起,劲而不媚。金光之中,有如一开屏的孔雀;坚毅的眼神,像烈火燃烧般明媚。
厅内此时已酒过三巡,满堂朱紫竟开始宽衣解带,褪下了人皮,暴露出兽性,将侍酒婢子揉进怀里狎玩。淫靡之声压过了鼓乐歌吟,混着衣帛撕裂声刺破夜色。
“都叫大声些!怎么,晚上没吃饭么?让诸位大人好好喂饱你们!”伺候在蒋太仆身边赵太守,对着厅内的婢女们喊完,眼珠子黏在台中央那道最耀眼的身影上,一脸□□:“七郎君,你这舞姿艳绝,可惜隔着衣服,看不真切,不如将这衣裙卸去,让大人好好欣赏欣赏!”
瘫在软枕间的蒋太仆喷着酒气,大着舌头含糊地附和:“是啊!这鸟毛再好看,也没美人皮好看!把这什么鸟毛都扒了,让本官瞧瞧美人这毛又是什么颜色。”
胡小七不怒不嗔,仍是一脸笑意,眼中含媚垂眸望向台前,用一种朱焰从没听过的声音,听得人浑身酥麻:“奴一人脱有什么趣,不如大人陪奴一起。奴舞一圈,脱一件;奴脱一件,大人也脱一件,可好?”
“放肆——”
赵太守话未说完,就被身边坐起身的蒋太仆拦下,他斜靠在矮桌上,银著敲得杯盏叮当响:“哈哈哈哈,不愧是头牌,不像这些俗物,了无情趣!来!本大人陪你!等你跳完了,也脱完了,正好来大人怀里暖暖!大人亲口喂你吃酒!”
鼓声游荡天外,铮铮破风之声响起,月光似长剑,泠泠攀上他赤裸的脊梁。只见他立于鼓上,眼中含泪望向前方,一舞回旋,弯腰解下雀羽长裙。
“终南日色低平湾,神兮长在有无间。
神嗔神喜师更颜,送神万骑还青山。”
随着最后一声鼓点响起,一支蓝绿色的孔雀翎,深深钉入了宴席首座仍满怀期待的蒋太仆袒露的胸膛。
混乱。又是熟悉的混乱。
朱焰站在人群中,冷眼望着红尘中这熟悉的一幕,心中已经没有了波澜。
和当年行刺的舞女一样,胡小七被众人按倒在地,呛出大口猩红鲜血,仰天大笑。
“你是......什么人!”蒋太仆攥着没入心口的凶器,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胡小七。
胡小七抬起惨白的脸颊,鲜血在唇边绽放成暗红的彼岸花,眼神里是疯狂的杀意,盯着蒋太仆笑得癫狂,“爹爹,儿子等你等的好苦啊!”
那蒋太仆端坐在原地,任由赶来的医师手忙脚乱地给他处理已经翻出血肉的伤口,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你是......那个毒妇的儿子?”
"呸!"少年喉间迸出嘶吼,“你这抛妻弃子、贪图富贵的畜生,有什么脸骂我娘!”
而他口中那个畜生,突然爆发一阵雷鸣般的笑声,玉如意将案几敲得咚咚作响,“你娘是不是没跟你说过,她到底是为什么被赶出益王府的?我叫她一声毒妇,都算是抬举了她。拦住他!别让他死!竖起耳朵听着,本官还没说完呢!你就不想知道,你娘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吗?”
看着那人胸口血流如注,喷薄而出,医师都面露难色,胡小七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准备咬舌自尽,却被小厮掰住了下巴,求死也不能。
“我娘是世间最完美的女人,轮不到你这畜生编排!”
“是吗?那你可知,她在益王府里,就勾引主子;在主母的坐胎药中下毒,一尸两命;出卖身子给管家才捡了一条命,被卖去了花楼;又欺本官年少心善,骗将与我,还想用孩子要挟本官。桩桩件件,哪一条冤了她这个毒妇!”
饶是话都说不清楚,胡小七对那人依然是不停地咒骂,“狗官!畜生!王八蛋!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信!”
“本官是畜生,那你又是什么?小畜生吗?”蒋太仆躺倒在婢女怀中,大口喘着粗气,嘴角淌血,在酒精的作用下,完全忘了疼痛,笑得伤口崩裂,“你想死,没那么容易!你们把他按住了!去,都去,你们都去好好尝尝这头牌的滋味。”
赵太守已经被吓得完全酒醒,两只手哆哆嗦嗦按在蒋太仆的血口上,欲哭无泪,焦急劝道:“大人,大人,快扶大人进屋啊!大人,别说话了,医师都捂不住伤口了。你们快给大人上药啊!”
那蒋太仆已经疯癫,眼睛通红,捶地大喊:“本官不走!本官就要看着这贱人□□的样子!去!给他加点猛药!”
大厅中的侍卫都扑到了胡小七的身边,将他压在身下,硬是摆开他的嘴,铜壶撬开牙关,酒液混着血水从下颌淌下。身后有压着他的侍卫,已经开始扯他腰间的雀金裙腰带了。
忽而一阵西风吹过,将鼓面上的金箔吹撒,金絮飘扬,迷了诸人眼,手上压着胡小七的力道松了几分。
胡小七挣扎着,如一头困兽忽而暴起,冲金鼓撞了过去,撞翻了周围的烛台,火苗攀着雀翎裙裾疯长,眨眼间化作涅槃的凤凰赤尾。
他像一只飞蛾,逆风翻越过荆棘坎坷,扑向了黑暗中那一盏光,燃起一刹那星火,噼啪一声响,是作茧化蝶的希望。热烈而明亮的火焰,化成了新生的翅膀,蝴蝶振翅间,飞往下一场春和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