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二房的老五一直跟胡小七不对付,往日碍着长辈情面总要收敛三分,不敢说太重的话。如今到了岛上,只有他们几个小辈,便来了兴致,连行李都未归置妥当便径直去偏院寻晦气。
“哟,七妹妹,读书呢?听说你最近废寝忘食啊?何必呢?不如嫁个如意郎君,后半辈子享清福。”老五跟小七在一起,一副纨绔模样,和小七的气质天差地别。
他斜倚在垂花门边,看着院子里正在读书的胡小七并不搭话,捏着折扇转进院内:“要我说,二姐夫就不错,家里是江南的富商,比咱们三家加起来都有钱。不过就是人矮了点,胖了点,老了点,也没什么不好。你嫁过去,他家里小妾多,你还能帮衬二姐姐坐稳主母的位置,大家都是一家人嘛!反正现在也不禁男婚,你不是正好也不喜欢女人么?”
“你这舌头要是不想要了,我不介意帮你拔出来。虽然会耽误我点时间,还会脏了我的手,但是,大家都是一家人嘛!”胡小七头也不抬,从腰间拔出朱焰给他的一把七星匕首,拍在了石桌上。
老五反倒抻着脖颈往前凑:“哟,好久不见,会用刀了?来来来,往这儿划!让宅子里的人都看看,整日标榜自己读圣贤书满口仁义道德的七公子,结果是个残害手足兄弟的衣冠禽兽!哪个州官还敢推举你去科考?”
小七心下了然,他是想激怒自己做出点出格的事,把自己的科考名额搅黄,不想再与他纠缠,便收起了书,准备回房。
这时,朱焰端着一碗甜酥酪从小厨房走了出来,鸦青直裰衬得人如谪仙,胡小七暗道不妙。之前家宴,这个老五就喜欢暗中编排自己和朱焰的混账话,才引得胡小七总是与他厮打。不过小七怕这些龌龊话脏了朱焰的耳朵,回来说原因的时候,从来没提过。如今真身在前,他怕是更要大做文章。
胡小七快走几步,攥住朱焰的衣袖,指尖将袖口云纹揉得发皱:“先生,您早上留的那篇题目,弟子写完了,只是还有几处不明,您回书房帮弟子看看......”
因为胡老爷一直防着大房、二房撬走教书先生,所以老五只知道胡小七有一位一直跟随多年的老师,原以为是个迂腐老儒,谁料竟是这般霜雪姿容。心里暗暗咂舌:倒也难怪人们传闲话,他跟小七崽子站一起,确实是一对璧人。
不过老五也没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只有一晃神,很快又想到了新的角度来侮辱小七:“诶呀呀,我说你这院子里怎么这么冷清,侍女嘛不要也就算了,真有点什么,传出去名声不好,再说你向来也不感兴趣;但是出来这荒郊野岭呆一年,听说你连个书童也没带,本来我是想着做哥哥的,得关照弟弟,说给你送一个过来。结果没想到——”他眼尾扫过朱焰手中的白釉碗盏,声音陡然转腻,“原来朱先生也来了,难怪你说用不着。有这等人物相伴,自然用不着那些俗物。”
朱焰本来就不知道,他们说的书童,除了帮些笔墨功夫,还有一个用处,便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外出赶考的路上,时间太久,难免有需求时,还要伺候床笫之欢。省得沾花惹草,在外面欠下风流债,难正家风。
但小七却是真真切切听出他的话外音,还是当着朱焰的面,瞬间怒从心起,转身抄起一个石凳,将人掼出三丈远,撞到了影壁上。
朱焰还有些莫名其妙,没料到他怎么反应这么大,刚想阻拦,只见素日端方的少年已将人按在青苔斑驳的砖地上。
“你......”老五挣扎间金冠歪斜,被小七膝头抵住后心,双手反剪背后,被他用一只手死死钳住。
小七扯下他束发的绑带,熟练地将双手绑在身后。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发髻,往地上狠狠磕了几下,彻底占了上风,这才揪着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拖回了院子里,在朱焰面前跪下。
“认错!”胡小七对着老五,厉声呵斥。
老五没想到小七拳法进步如此之快,加上以前在老宅,他们都是合起伙来一起对付他,才能每次将他压制在身下,拳打脚踢,而忘了他真正的实力。
如今被他牵制,还要给一个陌生男人下跪,恼羞成怒,对着胡小七吼道:“胡煜昇!你放肆!你大逆不道!目无尊长!我要去告诉你爹!”
小七二话不说,揪着他后颈往青砖上叩:“我爹爹从小教我,要将先生奉若神明,如今你亵渎我的神明,我不杀了你,已经是看在你是我兄长的份上了,你还敢去我爹那讨打?”
老五睚眦欲裂,吐出一口浑血:“你个疯子!你为了一个外人残害宗亲!放开我!你们这对狗男......”
话音未落,又是一记闷响:“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宗亲?那我的师长,自然也是你的师长。你不敬师长,口出狂言,到底是谁大逆不道?”
“咚”
老五的额头唰一下流下了一道鲜血,染红了眼睛,面容可怖。
“现在,你可知错?”小七狠戾地盯着他,掐住他脖颈的手指力道逐渐加重。
老五本来只是想来羞辱他一番,未曾想他竟如此暴怒,窥见他眼底疯戾,忙主动叩首,跪在朱焰面前,血沫溅上他鞋履:“知错!知错!我知错了!先生饶了我吧!”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从今日起,我不想再在这院子里看到你和老三任何一个人!你们若是懂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在这宅子里各过各的,互不干涉。不然,我见你们一次,打你们一次。”
胡小七甩开他如同丢弃秽物,拍了拍沾灰的衣摆,狠狠踹了他胸口一脚,“你若是敢把今日的事宣扬出去,当心你那些挪用布坊公账,全都花在醉春苑狎妓、全胜赌坊的烂事让二伯父知道。哦,对了,你那三个外室,两个私生子,是不是不仅二伯不知道,她们互相也都还不知道呢?还做春秋大梦等着你八抬大轿进门呢?还有......”
老五踉跄后退,神色慌张:“你......你怎么知道......”
胡小七勾起一边嘴角,逆光而立的身影被暮色镀上暗金轮廓:“我知道的还多着呢,你还想听么?”
“不......不用了......我......我不来了便是......今日......今日事就当没发生......”老五连滚带爬,如丧家犬般窜出垂花门,消失在了胡小七的宅院之中。
朱焰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胡小七,缓缓上前,用丝帕裹住小七渗血的指节:“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玄影卫。
朱焰的脑海中第一时间蹦出了这三个字,那个和御灵阁一样,存在于各朝各代民间的杀手组织。
胡小七一改阴沉模样,仰脸绽开梨涡:“先生可还记得,那年他们揪我的辫子,先生才教我功夫。可是那时我就在想,武力只能短暂屈服,要牵制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的小辫子,一根一根,永远的,都抓在手里。”
他拿起桌子上那把七星匕首,指尖摩挲着上面的七星宝珠,声音有些清冷,“先生,这些把柄,才是杀死一个人最好的利器。只要肯花钱,自然有人能把匕首送到我掌心,一把能杀死任何人的匕首。”
“可这些不是君子所为。达士如弦直,小人似钩曲......”朱焰内心怅然若失,这些年,他只遍阅凡人的圣贤书,所以也只教了小七圣贤之道,教他如何成为一个君子,却是从未教过他凡人这些心思算计。
“先生!胡小七长大后,第一次与朱焰顶嘴,“君子还是小人,只要能达成目的,又有什么关系呢?若是只有成为小人,我才能飞黄腾达,保护所有想保护的人,改变所有想改变的事,那我宁愿成为一个小人......”
“啪!”
小七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掌印,嘴角渗出血来。
“先生打得好!”少年抹去嘴角血痕,充满邪气笑了起来,抬眼看着朱焰,勾人心魄,双膝缓缓跪了下去,“弟子,请先生责罚!”
朱焰没有办法再面对着这张脸,擦去指尖沾着的对方唇畔血珠,挥起衣袖离开了偏院,独自走在池塘边,心里想着自己之所以不喜凡间,就是因为次焰山中,大家都坦坦荡荡,即便有冲突,也只是双方斗法,靠本事说话。
但是凡人心思深沉,为了一己之利不择手段。整个凡间都充斥着尔虞我诈,阴谋诡计,充斥着算计和虚伪。而现在,自己最爱的妖精,亲手教养起来的少年郎,居然也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凡人,一个彻底的虚伪的凡人。
即便知道现在于小七只是如梦境一般,但一时间他还是无法接受那些话从这张嘴里说出来,气得围着池塘边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暮色吞没了廊下最后一线天光。
“只是在池塘边转圈?没有去别的地方?”胡小七听到宅院中的小厮回报朱焰的下落,松了一口气,“你们派人守在池塘边,远远看着就好,别扰了先生清净。但也看好了,别让先生出事。”
“是,七少爷。”那小厮躬身应诺,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卷起来的书,压低声音凑到小七身边,“七少爷,这是刚刚打扫院子时发现的,许是您掉的东西,小的就先捡回来了,是给您收到书柜里还是?”
胡小七瞥了一眼那本书,自己并没有听说过,想来应该是今天跟老五缠斗时,从他怀中掉出来的:“给我吧。”
“是。”小厮将书恭恭敬敬交到了胡小七手中,一溜烟跑出了书房,还特意把门给他关上了。
胡小七本来还奇怪他跑什么,拿起那本书翻了翻,也就有了答案。
这是一本春宫图。
还是一本很厚的春宫图。
小七心道:我就说老五怎么可能这么用功,随身还带着书本,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正经东西。
胡小七在宅子里家教森严,这种不正经的东西,自然平日也接触不到,今日拿到这么厚厚一本书,好奇心大作,随手翻阅了起来。
这书中囊括的范围之广,不仅有男女、男男、两人、三人,还有动物、妖兽、精怪,各种姿势,各种器物。看得胡小七暗暗惊诧,喉间燥热,扯松了襟口仍觉气息翻涌,恍惚见画中九尾狐妖竟与某个身影重叠。
待惊醒时天光已破晓,鸡鸣声响起,低头看自己的□□,竟是湿乎乎一片,粘腻不堪。胡小七擦了擦口水,起身准备去内室沐浴,院外铜门枢转动的涩响恰在此时传来,一人踩着晨霞踏入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