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时愿脑袋也嗡嗡的,眼睛直勾勾地钉死在沈确身上,只见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片刻,手里的扑克牌稳稳当当地被他甩到茶几上,牌面朝上,是明晃晃的“6”。
至于岳恒手里的,已经被他自己攥成皱巴巴的W型,他烧着怒火的眼神锁住她,显然是认定了她这波暗箱操作是冲他来的。
到这份上,纪时愿还不至于看不出其中的弯弯绕绕,对于沈确刚才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心里也有了最为合理的解读。
这老六!
居然在她玩阴的时候,玩更阴的!
被摆了一道的纪时愿又气又笑,差点指着沈确鼻子破口大骂,勉强冷静下来后,又觉让岳恒对着自己狗叫,似乎也不是……不行。
愉悦感重新涌上心头,泄露出一半在脸上,她换了个姿势,挺直腰杆等着岳狗的三声汪,一面偷偷摁下手机录音键,但她低估了岳恒的“玩不起”心性,这人二话不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扑克牌撕了个粉碎,大步流星地朝出口走去。
气氛凝滞了会。
发起游戏那人笑着打圆场,“我了解岳少,他这脸皮薄,刚才肯定是害羞了。”
纪时愿瞳仁里流转着沁凉的笑意,一点遮羞布都没给自己未婚夫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脸皮薄的人还能干出脚踏十几条船的事,这是直接把整个脑袋装在了下面?也是稀奇,岳大少爷一辈子把比自己身份低微的人当狗看,这会叫他学狗吠三声,就不乐意了……别的不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话他践行得是真的好。”
这话无人搭腔,只有沈确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
纪时愿以为岳恒已经在气急败坏下离开了乔家,结果不到半小时,她就撞见他将沈确拦在休息室门前,讨好的嘴脸和玩游戏时判若两人。
“沈公子,我是诚心想收那条绝代风华,你就行个好,开个价,多加点钱,也不是问题。”
岳恒笃定沈确先前让助理转述的“瑕疵品,无法售卖”纯属敷衍人的说辞,说到底,不过是因为钱没给到位。
沈确沉默了几秒。
在这短暂的寂静中,纪时愿琢磨出沈确的态度——就算抬高十倍钱,这绝代风华,他也不可能卖给岳恒。
果然沈确不会趁机狮子大开口,相反开口就是毫不留情的两个字:“不卖。”
岳恒没品出他冷淡语气里的毫无转圜之意,跟狗皮膏药一样,又缠了上去。
躲在暗处的纪时愿看乐了,心说这姓岳的有这工夫,还不如去物色别的好东西,何苦在沈三这块顽石上栽倒一回又一回。
别人或许不了解沈确,她还不知道他是什么德性吗?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强迫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
哪怕对方低眉顺眼,拿出最可怜的模样跪伏在他脚边乞讨,他也只会摆出一副作壁上观的冷漠姿态。
就像小时候,她总像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那会的她还极爱耍小性子,哥哥、长辈都招架不住,唯独沈确,从不愿顺她的意思来。
渐渐的,她不再冲他撒娇撒痴,而是经常性发动眼泪攻势,一哭起来,就变成一个仿佛得不到糖果的稚儿。
他依旧无动于衷,用他惯常的冷漠,告诉她:不是想要糖吗?那就亲自从他手里夺走,再不济,就发挥她卓越的嘴皮子功力,乞求他送给她。
如此不近人情,总让她怀疑,他那冷冰冰的灵魂早就被擅长趋利避害的理智和对人性的蔑视占据,不具备丝毫爱人的能力。
沈确面无表情地盯住岳恒看了会,忽然问:“你打算把这东西送给谁?”
对外岳恒不好把情人二字挂在嘴边,只说:“女朋友。”
沈确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唇,“绝代风华确实变成了瑕疵品,现在正戴在罗宾脖子上。”
岳恒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圈子里谁不知道沈老爷子六年前养了条不太聪明的罗秦犬,对它比对自己孙子还要宠,去年还大张旗鼓地给它办了场生日宴。
现如今,沈三把他求而不得的宝贝给一条狗戴,算什么意思?
侮辱他?
可他跟他有什么怨仇?
沈确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只清清冷冷地笑着。
“给狗戴过,再戴到你女朋友的脖子上,我想是不太合适。”
看完热闹,纪时愿心满意足地折回陆纯熙身边,想把偷听到的趣事分享给她,奈何陆纯熙的注意力早就被唐栩州吸引走,心不在焉地嗯了几声后,睁着又圆又亮的眼睛说:“你有没有觉得唐栩州身材很好?这腰,这腿,还有这挺翘的屁股,也太适合穿紧身的西装裤了吧。”
沉迷单恋中的女人就跟在眼睛里装了美颜滤镜似的,纪时愿没耳朵听了,自认为中肯地点评道:“翘和大还是有区别的,他那样的,看着屁股缝都能把裤子吞掉了。”
“……”
纪时愿挑剔的毛病在北城圈子里数一数二,陆纯熙本来不想跟她争辩,不知怎的,脑袋里忽然闪过一张脸,立刻凑到纪时愿耳边问:“沈确那样的,总没的说吧。”
她这声恶魔低语,刮得纪时愿耳膜痒痒的,回神后还是冷哼,“唐老鸭屁股,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陆纯熙对嘴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闭麦了,没一会儿,唐栩州扭过头,稍顿后朝她笑了笑。
陆纯熙顿觉心脏被击中,连忙又拽着纪时愿说:“唐栩州肯定喜欢我,只是他自己现在还没察觉到而已。”
纪时愿让她清醒点,“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男人不知道自己喜欢哪个女人?要真这样,只能说明他喜欢的女人太多了,都到了挑不出自己更喜欢哪个的程度。”
纪时愿还记得二哥纪浔也跟自己说过,唐栩州这人看着是个纯情少男,背地里没少勾三搭四,处男身都不知道献出去多少回。
她是真不希望陆纯熙被这姓唐彻底骗走心,可一面又不忍让陆纯熙觉得是自己没眼光,看上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垃圾货色,只好通过不那么尖锐的人格抨击,间接规劝她打消念头。
陆纯熙心头的热切被纪时愿煞有其事的话腔浇熄大半,余下一半化成孤勇,丢下一句“我去找他说说话”,没了踪影,看样子一时半会回不来。
纪时愿也不想多待,从手包里拿出手机,朝大门走去的同时,给纪浔也拨去一通电话。
没人接,快到门口才收到对方的微信消息:【早走了。】
纪时愿:【?】
纪时愿:【你不打一声招呼,就把你漂亮可爱的妹妹丢下了?还有没有人性?!】
纪浔也:【走之前跟沈确提了嘴,我让他送你回去。】
纪浔也:【他应下了。】
但凡和沈确沾上边的事,总能激发出纪时愿的被害妄想症,她没有多想就泼去一桶脏水:【沈三要是出尔反尔,把我扔在半道怎么办?】
纪浔也:【那不正好给你理由对外抨击他是个言而无信、丧尽天良、没有半点绅士风度的混账?】
好像是这个道理?
纪时愿心里被说服了,嘴上还在埋怨:【先不提沈确会不会反悔,你把我一个人丢在人生地不熟的的地方,就是你的错。】
劈里啪啦谴责了一通,没来得及发送,黑沉沉的夜幕之下,驶来一辆黑色迈巴赫,停在距离她十米外的地方。
从车牌看,是沈确的车。
见对方迟迟没有开过来的意思,纪时愿以为是司机还没注意到她,摆了几下手,结果车还是停在原地不动。
僵持近两分钟,纪时愿划开手机屏幕,又一次将沈确从黑名单放出,刚甩过去一个骂人的表情包,双闪灯熄灭,车在她身侧停下,司机下车替她拉开后座车门。
冷气扑面而来,驱散夏夜的燥热。
纪时愿缩了缩脖子,同后座的男人对视两秒,从鼻尖溢出一声哼笑,提起裙摆上车,还没坐好,锁扣就落了下去,她心里莫名升起一种上了贼车的感觉。
隔板升起后的十几分钟里,两个人谁也没说话——纪时愿是在较劲,至于沈确,她觉得他是单纯不想搭理她,搭膝的姿势从始至终没有变过,表情也是,像被定格在某一帧,浮光掠影构建出朦胧、静谧的氛围。
纪时愿不喜欢这样的安静,更不习惯和沈确处于互怼以外的相处模式,没忍住开口:“我早就想问你了,你身体里是装了个四季恒温箱?”
沈确大她四岁,他十八岁那年,她还在国内念初中,见过不少次他西装革履的模样。
那时候的他,远远称不上一个成熟的男人,只能算还在抽条生长的少年,脂肪少,有肌肉,但不明显,就像青竹,即便个头已经压过大半同龄人,身体骨骼感还是异常得重,西服套在他身上,难免不伦不类。
出国的这四年里,陆纯熙发给她不少生活照,沈确入境的次数不多不少,可不管是寒冬还是酷夏,只要在公开的重要场合,他永远衬衫加西服或风衣的搭配,从未露过手臂。
纪时愿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沉黯的眸、敞开领口下的平直锁骨,一路滑到他的手掌。
他的手背指骨无需用力,就能形成小幅度的突起,淡蓝色的青筋隐匿其中,手指干净修长,很适合戴戒指,缠上一根红线也会显出几分性感的味道,干起糜烂事来,或许也是纤尘不染。
绵里藏针的挤兑昭然若揭,沈确不打算附和,脊背松松垮垮地靠在座椅上。
纪时愿换了个话题:“刚才在乔家,你是故意让我看到你的手牌吧?那张7你是从哪拿的?你是不是知道岳恒但是手里拿的就是7?”
沈确只嗯了声,不好说是在回答哪个问题。
纪时愿听出他的话外音,“所以你是故意想让岳恒难堪?”
沈确似是而非地答:“你要是不想让我难堪,我也用不着顺势让你未婚夫难堪。”
“……”
纪时愿气势瞬间矮了半截,“你少污蔑人,我没事要你难堪干什么?”
她飞速转移话题,“你换香薰了?”
车里的味道有点像柑橘香,微甜,绵延开的是酸涩感。
沈确侧眸,捕获到她微拧的眉心,嫌弃之意溢于言表,“怎么,这味道是攻击你呼吸道了?”
纪时愿昂起脖子,哼了声。
沈确轻声慢笑,“法国人的体味和猪肉的臊味都没让纪大小姐恶心,我这自调的香薰居然有这么大的杀伤力,愿愿,你该从参加派对的时间里抽出几小时去耳鼻喉科看看了。”
沈确很少叫她名字,更别提亲昵的小名,每回叫,都是在阴阳怪气。
纪时愿咬牙切齿:“我可没说你这香薰难闻,只不过我更喜欢你以前用的那款白茶花。”
“可我不喜欢了。”
纪时愿愣了下,错过最佳回怼时机,挫败感又一次席卷而来。
不知道为什么,唯独在他面前,她的伶牙俐齿就像被打上禁条一般,比口吃患者还要笨拙。
而这导致了成年后的针锋相对里,她没有一次能够占据上风。
纪时愿默念了十遍“猪头三”,没什么杀伤力地嘲讽道:“有时候我真怕你舔一下嘴,就能把自己毒死。”
“不及……”沈确刚发出两个字音,前方隧道入口处的一盏灯在这时跳灭。
纪时愿及时捕捉到,又乐呵呵地挖苦了句:“看吧,连灯都不想听你说话。”
沈确忽然偏过头,直视她眼睛说:“你出国四年,不知道北城发生了什么事。拿这条隧道打比方,两年前有个变态杀人魔专挑落单的人,在入口处杀了五个人,最后人是抓到了,死者怨气还是消不全,附近的灯时好时坏,听说还有不少人见过穿着血衣在附近游荡的女人。”
他视线眺到窗外,“巧了,现在在你左边就有。”
纪时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水和鬼,听他说完,左肩只冒冷汗,右手胡乱去抓沈确的手,结果只抓到冰冷的扶手箱。
啊啊啊沈狗是不是有病!没事在他们中间放扶手做什么?
纪时愿意识飘散几秒,回归躯壳后,发现自己已经越过扶手,坐到沈确大腿上,双手还死死环在他后颈不肯松开。
空气陷入沉寂。
车已经从隧道驶出,路灯重新亮了起来,男人五官清晰了些,丧失了艺术的朦胧感。
纪时愿绷直腰杆,下颌角高高扬起,使得自己的视线高于他几公分,奈何沈确的眼神实在淡实在凉,仿佛不管她怎么努力,她都摆脱不了被审视的命运,她的呼吸和心率任由他操控,短暂地让她忘记要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