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公鸡鸣叫,叫醒了坐落于青山绿水旁的吉山村。
早晨山雾浓,站在小院栅栏往外看,还看不太清远处的路,后头吉青山的山顶被浓雾遮住,只余一半青。
青木儿蹲在水缸旁,清了口洗了脸,把木盆放好后,自动坐到灶前帮周竹生火。
生火的技巧周竹教过他,先在灶肚搭几根木柴,木柴底下留些空隙,再把干枯的松树叶或者秸秆放进去,用火一点,没一会就能燃起。
加柴也不能一下子就丢大木柴进去,不给灶肚留空隙,火一下就会灭。
烧火不是太难的事,只要有耐心把木柴搭好后面就简单了,反复几次后,青木儿也做得有模有样。
火燃起不久,赵玲儿和赵湛儿也起来了,他们洗完脸,拿着小梳子来找哥夫郎梳头发。
青木儿手艺好,发式能每天不重样。
今天的早饭简单,昨天赵炎去镇上带回来几个米饼,蒸热了就能吃,周竹烧了点热水,混着饼子吃,能吃很饱。
吃过早饭,周竹拿着木尺给青木儿量尺寸,量完了青木儿又给赵炎量。
大儿子离家多年,早已用不上当年记的尺寸了。
这么好的两匹布,能给全家一人置办两身新衣裳。
量好了尺寸还得用大剪刀裁布,大剪刀不是家家都有,周竹打算找纪云借用,虽说有些人家用小剪子也能剪,就是费劲儿,还容易裁歪斜浪费布料。
周竹不想浪费布料,买一匹粗麻布至少得一百文,更别说这样好的粗棉布,周竹估摸着也得三百文,两匹就是六百文。
六百文可不是小数目,若是赵有德去镇上码头扛大包还好,一天辛苦下来能有个三十文,可大包不是天天都有扛,大部分情况下,他和赵有德忙活一个月不吃不喝都可能挣不到六百文。
买布前周竹想和赵炎说不用买多好的料子,能穿耐磨就行,不过赵炎掏的自个儿的钱,周竹想了想还是没多说。
儿子大了,娶了新夫郎,日子如何过,那都是他们的事儿。
说多了就惹人厌了。
周竹去裁布做衣裳,家里换下的衣裳得青木儿带着双胎去洗。
昨日落水有阴影,青木儿心里有些慌,他尽力克服心里的恐惧,沿河边走远了一点,特意找了块大些的石头去洗。
赵湛儿跟在他身后帮他泼水和递无患子,赵玲儿则是拿着鱼篓到浅河边挖耳河螺,挖回家砸碎了给大公鸡吃。
家里就一只大公鸡,得给它喂点好的,好养肥了杀。
青木儿正按着衣裳拍打,河的另一头忽然有人打了起来,动静闹得大,连远在这边的青木儿都听到了。
他捞回衣服,抬头看去,竟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夫郎和一个年轻妇人在攀扯头发。
妇人肥壮,瞧着笨手笨脚的,一爪子过去,结果被小夫郎避开,自己摔了个大马趴。
那小夫郎单手叉腰大笑,得意得很:“死肥婆!臭婆娘!摔死了活该!前几天上我家地里偷菜,我忍了,昨天还敢来我家偷鸭子!你个阴贼,惯会偷东西,今儿个我断了你的狗爪子!”
说完一脚踩了上去,把刚要爬起身的妇人一脚踩回了泥地里。
“逼崽子捡了个瘸子当宝,也不怕被人笑话,我跟你哥的脸都被你丢光了!”那妇人气得大骂:“敢打老娘,回头我让你哥剁了你!”
“你条肥毒虫还想剁了我?你让他来!”小夫郎双手撸起袖,一把把妇人扯起来,狠狠甩了两巴掌:“你看他敢不敢来!他要是不怕再挨棍子,你就让他来!”
青木儿没见过这架势,从前梅花院官人闹场,很快就被护院拦下,更别说清倌之间,若是敢生事,管事的长鞭子立马甩过来,细长柔软的鞭子,抽一鞭就能让人永远记住那滋味。
那是抽到骨髓的疼。
眼前这般粗野的打架方式,看得青木儿一愣一愣的。
他下意识要捂住赵湛儿的双眼,被赵湛儿拿下来了。
“那是田小嬷。”赵湛儿小声说:“田小嬷的嫂子老想抢田小嬷的田地和卤鸭方子。”
青木儿惊讶于赵湛儿平时话少,这会儿怎么能说这么多。
“阿爹在家说的。”赵湛儿小幅度地笑了一下。
河那边的闹剧最终以小夫郎狠狠踩了一脚妇人的手为结束。
围观的人渐渐散开,有人回来继续洗衣裳,嘴上叭叭田柳心真狠,连自家嫂子都能这么打,不就是拿点菜和鸭子么?都是一家人,至于打这么狠?
当真是狼心狗肺,还叮嘱自家孩子别跟那田柳走太近。
谁知这话被田柳听到,田柳眯了眯眼,拿起一件衣裳丢河里浸湿,然后拎起朝嘴快的人甩去,那人惊叫一声,半个身子摔进了河里。
“田柳!你是不是有病!兔崽子小心遭天谴!”
田柳单手甩衣裳,瞪着眼大骂:“不就是甩你一身水么?至于骂这么狠?小心嘴烂!臭婆子不好好洗衣裳,就知道扯了张烂嘴到处叫,狗都没你叫这么大声!”
那人被骂得脸色涨红,从河里爬起来想找田柳算账,田柳把衣裳往地上一甩,双手叉腰,那气势,似乎只要那人敢过去,他就敢干。
那人看这架势,嘴上骂骂咧咧,身子愣是一点不敢动。
田柳嗤笑一声,眼神往周围扫了一圈,不想惹事的人都不愿和他对上,只有一双晶亮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眼神对上了,也没有避开。
田柳臭着脸昂起下巴,那双桃花眼便微微弯了一下。
挑衅不下去了,田柳撇撇嘴,蹲下身大力拍打衣裳,“嘭嘭”几声,吓得周围的人都不敢再吱声。
青木儿心想这位田小夫郎,当真勇猛。
他收回目光,专心把手里的衣裳铺开,洗到一半,忽然发现木盆里有三件他没见过的衣裳。
两件偏深青色,一件相对浅一些的青色,布料摸起来软,看着很新,不是旧衣裳,和昨晚摸到的两匹布差不多,他以为是周竹的衣裳,没细瞧,拿着衣裳放进河里泡湿。
泡湿的衣裳放上一颗无患子,捣衣杵拍拍打打,直到拍出白沫拍出污水,再放入河里反复冲洗,如此才算洗好。
洗好了衣裳,青木儿叫上赵玲儿,三人一起把装了湿衣裳的木盆吭哧吭哧扛回家。
回到赵家小院,赵炎在院子里劈柴叠柴,见三人回来立即去接木盆。
那么重的木盆到了赵炎手里轻得如木勺,随便一提就提起来了。
赵炎把木盆搬到晾衣杆下,拿起一件衣裳撑开往麻绳上挂:“衣裳我晾,你和他们去喂大公鸡。”
青木儿往双胎那边看了一眼,双胎正用石头把耳河螺敲碎,耳河螺没几个,两娃娃敲螺就跟玩似的,青木儿没去抢孩子们的乐趣。
他朝赵炎那边瞟了一眼,然后慢腾腾往赵炎身边挪了两步,弯腰拿起一件衣裳,挂到另一边,末了,他怕赵炎觉得他不听话会不高兴,小声解释道:“晾得快。”
赵炎手一顿,他看了眼低着头的小夫郎,沉沉地“嗯”了一声。
小夫郎难得不怕他,赵炎心底有些欢喜,步子忍不住想往小夫郎身边靠,又担心把人吓跑,余光瞟到小夫郎手中浅青色的衣裳,便有些没话找话地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就都买了青色的。”
语气里,颇有邀功的意味。
青木儿愣了愣,撑开衣服一看,这个尺寸周竹穿偏小,他穿正合适。
他没想到赵炎不仅买了布,还特意给他买了新衣裳。
湿了水的衣裳,重得险些拿不稳。
赵炎见他面上并不欢喜,眼角还冒出泪花,以为他不喜欢这个颜色,便把衣裳拿过来,说:“不喜欢就再买。”
新布匹他还能和自己说这是给全家人一起添新衣,可眼前这三件新衣裳呢?
这样的好意,他扛不住。
青木儿手指蜷缩了一下,他低着头,没把衣裳拿回来,也没应赵炎的话。
他退了一步,小声说:“我、我去喂鸡。”说完,逃似的转身走了。
赵炎怔住,没想到小夫郎这么不喜欢新衣裳,心里那点邀功破散,只剩浓浓的挫败。
晾完衣裳,赵炎去把劈好的柴垒去墙角,新鲜砍回来的木柴得每天晒才能干,晒干的柴更容易烧。
他明天就要去镇上打铁,五日才能回一次,家里人虽多,但是上山砍柴是个重活儿,能多攒点柴就多攒点,眼前这些足够家里烧五天,等他下次回来再上山砍,这样家里人就不用这么辛苦。
三日的时间过得快,晚上做饭时,周竹特意去村头老张家割了一条猪肉回来,这条猪肉偏瘦,肥肉少,不能煎油,因此不算太贵,花了十五文。
家里头这几日荤腥比去年一整年都多,先不说前几天办宴席杀的鸡鸭猪大排,光是那两大碗蛇肉就足够解馋了,更别说今天又吃猪肉,要叫别人知晓,还以为他赵家发了财呢。
为了能让家人都吃上实打实的肉菜,焖猪肉没放什么素菜,就加了点蒜叶焖香,倒上豆豉酱汁,直接放上木盖焖。
直到把汁烧得只剩一点底,掀开木盖,香味一下就出来了,双胎吸着舌头在灶前等,就连在一旁看火的青木儿也咽了好几次口水。
除此之外,周竹炒了盘蕹菜,没做饭,还是吃今早的米饼子,那米饼子放不久,这几天得吃完,不然酸了就吃不了了。
一顿饭吃得全家人从里到外地满足。
吃过了饭,青木儿主动收了碗筷去洗,他默默看了几天阿爹洗碗,心想着他应该也学会了。
沾了油的碗碟很滑溜,他不敢拿起来,怕摔碎,就磕在木盆边缘慢慢转着洗。
洗得慢,但仔细。
他正洗着,赵炎突然靠过来要洗手,水瓢在他手边,但他手里沾了无患子的白沫不方便拿,他本想让开,赵炎已经越过他伸手取了过去。
赵炎一头凌乱的头发搔过脸颊有些痒,他偏开了头想往后退,但手里拿着碟,一个不小心可能会碎,身体僵着不敢动,呼吸都停了。
幸好赵炎拿瓢只是一瞬,等赵炎让开,青木儿才敢慢慢呼气。
赵炎的双手粗糙且宽大,无患子在其手里,小小一颗,轻轻一捏就能捏碎,碎掉的无患子加水揉搓,便会起白沫。
青木儿偷摸看了几眼,这双手力气很大,不仅能一拳把他打死,还能做竹筒炮给他玩。
“今晚,我可否与你同床?”
青木儿一愣,他看着那双手兀自出了神,一时没听清赵炎的话。
赵炎垂眼看着地上,清了清嗓子,小夫郎不回话,向来沉稳的他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成亲那天,他就知道小夫郎怕他。
新婚夜,他还没靠近,小夫郎就往后退了好远,他知道自己长得凶,若是强硬和小夫郎同床,怕是要把人吓死,因而拆了床板自己睡,但现在:
“明天天不亮我就得走,若是搭了床板,你不好搬回去,若是不搬,被爹爹阿爹知道了,不好。”
青木儿这回听清了,听完内心只剩讶异。
那是赵炎的床,他是赵炎的夫郎,和他同睡,甚至同房,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压根不用问他。
可赵炎问了。
小夫郎还是没吭声,赵炎心下忐忑更甚,他反复捏着手里的无患子:“你放心,我不会碰你。”
青木儿懵了,他自小学了这么多媚术,竟是勾不起这沉闷汉子一丝的欲念?
在梅花院,官人们最爱的,就是如他这般年纪的清倌,只要往台上一站,没有几个官人能扛得住。
他受美夫郎悉心教导,自问身段不差,可为何赵炎不愿与他同房,甚至同睡都这般不情愿?
青木儿不是没有羞耻心,他在腌臜地儿长大,自小耳濡目染的便是这样的事儿,清白于他而言,重要又没那么重要,至少,没有活着重要。
譬如美夫郎若是身体没有溃烂,他也不会选择自戕,好好活着攒钱赎身,才是希望。
青木儿把手里的碟放回木盆里,下巴压在膝盖上,他想知道答案,但他不敢多问,赵炎能来问他,就已经让他觉得惶恐了,他不能不识相。
于是,他看到木盆水里的自己,轻轻地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