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牵的手涔出冷汗,温澄看了杭湛一眼,用力握着。孰料,杭湛如惊弓之鸟,身子颤了颤问:“怎,怎么了,是有什么纰漏?”
温澄怔然不已,没想到他比她更紧张。
“我们就像平常那样相处。”温澄压低声音叮嘱,“路引是阿兄精心所制,经得起查验,你看涌潮前夕这么多游人,不可能特别仔细地查,放心。”
“嗯,好。”
虽然答应得好好的,但温澄明显感觉到杭湛身子有点僵硬,不是很自然。越是这样,她越发愧疚难当。杭湛怕缉事厂番子,是因为在诏狱里受过刑吧,本不该由他承受的……
队伍缓慢移动着,时而有人抱怨几声,但很快就被衙役呵斥。一炷香后终于轮到温澄二人,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路引,一句话都没有说,只作羞赧怕生的妇人。
“过,下一个!”
走远后,温澄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对杭湛展露一丝笑意,“看吧,没事的。”
“吓死我了。”杭湛有点后悔提出上岸观潮的想法,但见周围弟兄们兴致勃勃,他不好再多说什么,只一味牵着温澄的手,跟在伯父后面。
杭长信大摇大摆走在街面上,不时同养子交谈几句,后又笑道:“钱塘这地儿我都有十多年没来过了,变化太大了,也不知往日常吃的几家食肆还在不在。”
“但请伯父引路。”杭湛渐渐恢复如初。
一行人寻了客栈安放行李,稍稍歇过片刻才出门觅食。杭湛二人对此地不熟,自然愿意跟在伯父身后。落座时大家不约而同地给他们小两口留出独处的空间,好让他们讲点体己话。
摆在温澄面前的是一道江鳗拌川,钱塘人口中的“川”便是面条,同长洲相类,一碗面条最点睛的地方是浇头。她执筷尝了一口鳗鱼,果然细嫩鲜美,于是一气儿吃了一多半。
杭湛见她爱吃,便道:“方才我听店家推介新式菜品鳗鱼丸,我们可以买些带走,到时候在船上也能吃到。”
说话间还促狭地笑了笑,悄声道:“掌勺师傅什么都好,就是鱼丸做得一般,软绵口感哪里是鱼丸该有的品质?”
温澄恨不得拿鳗鱼给他嘴堵了,“不要背后说人!”
“知道了,知道了。”杭湛笑着,迫不及待起身去买上一份鳗鱼丸。
这家江鳗做得好吃,鱼丸必不会逊色,温澄念及鱼丸弹牙的口感,笑了笑,由着他去。
变故就发生在此刻。
“砰!”
“啪!”
连接两声异响,引得众人侧目。几名黑衣人不知从何处跃身而出,直冲温澄而来!
“弟妹!”杭游率先反应过来,只见他足尖一点,提剑劈来。
一名黑衣人脑后好似生了眼睛,飞快回身格挡。霎时间刀剑相撞,响声一片。
温澄因退让不慎跌在地上,却是顾不得尘灰,随手抱起长凳权当防身之用,这才勉强躲过捉捕,逃到人群中。
杭长信手下全数出动,刀光剑影,喊声不断。
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一行人是冲温澄来的。
“湛弟,带弟妹走!快!”杭游见杭湛惊得呆住,赶忙暴喝,自己则全力拼杀。
顷刻间,剑走龙蛇,白光如虹。
杭湛被喝醒,哪里还管的上手中鱼丸,三步并作两步,箭一样冲到温澄身边,“小澄!你没受伤吧?”
杭长信与手下默契十足,一个眼色甩来,几名大汉便自成队形保护在小两口周围,且战且退,护送他们离开食肆。
这群黑衣人想必在他们下船时就盯上了,一直忍到现在才发难,约摸顾及码头人多。既有顾虑那就肯定有突破口。一名大汉想明白此关节,立马喊道:“客栈不能回,往码头走!”
路人见此情形纷纷尖叫避让,大汉旋即夺了一匹骏马,把杭湛温澄一推,“快上马!会骑吧?往码头去!船上有弟兄接应!”
虽是下船观潮,但不可能不留人看守,因此船上状态是随时能走的。大汉见他们两个坐稳,大手往马屁股上一拍,同时道:“暗号是——”
将将喊出三个字,大汉就如崇山倾颓,重重倒在地上。定睛一瞧,他胸口被长刀贯穿!
温澄惊骇地看着眼前一幕。极端害怕时竟是发不出任何叫声的,她颤着手去牵动缰绳,两腿一夹,马匹如离弦的箭,眨眼间飞奔出数丈之远。
身后响起一道急促尖锐的哨声。
杭湛回头,眼见敌方追来,赶紧对温澄说:“不行不行,要不我现在下来,还能挡上一阵!”
“不可。”温澄把缰绳又绕了一圈,在疾驰的风中回:“你又不会功夫,这时下马,万一……”
万一像刚才那位大哥,被刺了个对穿……
不敢再想下去,温澄唇线抿紧,深知此刻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主动站出来,跟晏方亭的人回去。他们冲着她来,其余人都是无辜的,现在已经有人为此殒命,若再这样下去,怕是要伤及更多无辜之人。
只是,不甘心……
好不甘心!
这时杭湛也没了声音,他惊讶地发现印象中怯生生的妻子竟能挡在他身前,独当一面。她定然也是怕的,可是她比他镇定那么多。
“砰——”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推车路过,恰好被马匹所惊,物件掉了一地。
温澄担心马蹄踏伤对方,连忙拉住缰绳。
马蹄急乱,堪堪停在卖货郎脖子边上寸余位置。在场几人皆吓出一身冷汗。
“对不住。”道歉冲口而出,与此同时追兵也近在眼前。
温澄给自己一息的犹豫时间。
下一瞬,她咬着牙翻身下马,朝杭湛道:“你走吧,要保重自己!”
“小澄你做什么?不可,回来!”
杭湛急切地要下马,七手八脚地去扯缰绳。
温澄腿有些软,但还是鼓起勇气迎面对上追踪而至的黑衣人。不知他们首领是哪个,她只是扬声道:“我跟你们回去,别再伤人了。”
杭长信的人即刻就到,见状赶忙相劝。杭湛更是在狼狈地从马上摔下,跌跌撞撞朝温澄跑去:“不要,小澄,不要跟他们走!”
见温澄不肯回头,杭湛立即对兄长喊道:“阿兄,我求你,帮我拦住小澄!”
杭长信的手下个个喘着粗气,已经有弟兄死了,不蒸馒头还争口气呢,他们定要让这群番子血债血偿!
于是又开始一场厮杀。
刀光剑雨之下,突然爆发出一声刺耳撕裂。在场大部分人都停顿了动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一弟兄的腿脚竟被黑衣人撕开,扔垃圾一样随手抛弃!
“畜生!!”众人杀红了眼,冲上去以命相搏。
温澄颤抖地望着那堆被抛在路边的残肢,血色染红了她的眼睛。
“不对,不对……”她呢喃着,露出惊恐万分的神情,“不是晏方亭的人。”
缉事厂番子恶名在外,但接触下来发现他们并非多么穷凶极恶、不讲人情。
就算是晏方亭派人来抓她,目的只会是把她带回,而非伤杀这么多人。并且来人多半是江肃、江烨等她熟识的人。而眼前这帮黑衣人,行事狠辣到了极点,又没有眼熟的面孔……
到底是谁?
她不曾记得得罪过这样的人。
“住手!”
温澄着急地喊,“住手!别再打了,不然我立刻自刎于此!”
那把短匕一直带在身边,此刻在她脖子边上闪着危险的银光。
“你们也不想带回一具尸身,不好和主子交代吧!给我住手!若再伤一人,我立马自刎!”
果然有用,黑衣人中较为颀长的一人高抬手,其余人纷纷放下手中兵器。
“小澄你别冲动!”杭湛欲往这边走。
只是他才走了一步,温澄便低喝道:“别过来了。”
“小澄……”
虽不知黑衣刺客背后是谁,但终归是要活着的她。温澄依旧用自己的性命相挟,命黑衣人放下兵器,不准动手,同时对杭长信道:“杭伯父,这些时日来,多谢您的照顾、看护。还请您把杭湛带走,我和他缘分已尽……就此别过。”
“小澄!我不同意!”杭湛扑过来,杭游死死抱住他,在他耳畔低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别冲动。”
“什么青山银山!”杭湛像失群的兽一样哭吼:“我们本就是明媒正娶的夫妇,在衙门过了籍的,他晏方亭凭什么把小澄抢走?凭什么!那是我的妻!”
幸福就在眼前,却硬生生被毁,这怕是杭湛头一回如此失态。
他怒斥着不公,哭求温澄别走。
“湛弟,走不走,其实不取决于弟妹啊。”杭游托着杭湛,叹息般劝道:“对方实力远在我们之上,再这样僵持下去,怕是所有人都要把性命交代在这儿了。”
也就是说,今日黑衣人是定然要带走温澄的。至于旁人,是死是活,只在一念之间。但温澄主动跟黑衣人走,至少能保住杭长信等人的命。
杭湛难以控制地嘶吼,近乎崩溃地跪倒在地。
“阿湛。”温澄指甲掐在掌心,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最后望了一眼杭湛,“珍重。”
“小澄——”
夏秋之交的钱塘残留一丝燥热,马车不要命地疾驰,青蓝色的帘子展翅欲飞。
温澄手脚被缚,疲惫的身躯快被颠散架了。
这群人宛如锯嘴葫芦,一言不发,原本温澄还想佯装并未发现他们不对劲,借此机会试探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孰料他们绑了她后,只管吃喝拉撒,旁的时候就跟活死人一般,全然不怕温澄识破。
接连几日都没有同她讲过一个字,所有沟通或者说命令都是手势和眼神示意,就当温澄怀疑他们是真正的哑巴时,城门大开,马车直驱而入。
车厢内飘进几句摊贩叫卖声,明显的京城口音。
——竟是回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