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老太太去世的消息,暂时不要告诉夫人。”
“是!”
晏方亭披着外衫坐在书案前,心口处的伤已经包扎好,但还有些虚弱,每日只抽出两个时辰来处理公务。
常给晏方亭看诊的大夫倒是把胡须都急白了,再三叮嘱保重身体,性命并非儿戏。晏方亭作为患者,很是配合,只是在大夫离开时问了一个问题,把年近六旬的大夫气得胡须倒竖。
江肃不明所以,只是谏言:“若督主有旁的吩咐,属下即刻去寻旁的大夫。”
晏方亭看他一眼,不置一词。
午时过一刻,温澄端着药膳叩门,不情不愿的样子。
她身后跟着数个武婢,一为看着她,监视行踪,二为辅助她,熬煮药膳。
辅助之意,即为抓着温澄的手,打水、烧火、放料、搅拌,所有步骤皆是由这个方法完成。
“砰。”
瓷碗被重重放在桌上,溅出几滴汤汁,透着饭菜的香气。
晏方亭连一丝愠怒的痕迹都无,他的笑意甚至有些明朗,不似心口重伤的病患。
“喂我。”他说。
温澄望着地衣上的团花纹,面无表情:“你伤的不是手。”
“喂我。”晏方亭坚持。
她不应,他便不动,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沉静如水。
温澄受得住这样的沉静,无非就是僵持着,看谁能耗过谁。但在听到“你不愿意,那我便叫武婢进来帮你”时,她终于抬手把瓷碗砸了。
晏方亭微微一笑,“应该不只这一碗,去盛新的来。”
“就这一碗。”温澄不动如山。
“你也没吃,不是么。”晏方亭道:“去盛新的来,和我一起吃。”
“就这一碗。”
“那没办法了。”晏方亭唤武婢进门,谦和地笑着,“麻烦你们,陪夫人再做一份午膳。”
“你!”温澄含怒瞪着他。不知他的脑子里装了什么,专想些乱七八糟的法子来治她。苏醒后不恼不怒,像是换了一个人,外貌体型没变,芯子变了,专爱折腾人。
膳房里似乎早有准备,下人们默不作声配合温澄烹煮药膳。
武婢手把手的“辅助”实则很多余、很麻烦,温澄想让她们走开,自己来做。但转念一想,这样的话,岂不是遂了晏方亭的意思。
就这样,一份不伦不类的药膳又做成了。
晏方亭仍坐在那张圈椅上,温澄站他身边喂他用饭,内心恶毒地想,不若就当作在喂狗。
只是可惜晏方亭比狗还不如——狗得了饭食还会叫上两声应应景呢!
喂进去大半碗,观他只是略嚼几下就咽,于是温澄转而暗咒他最好能一个不慎噎死。
翻阅古书古籍,被食物噎死的人不在少数,那么不差晏方亭这一个!
“在想什么?”晏方亭忽然开口,“不知道烫手?”
他把瓷碗拿开,握起她烫的发红的手指,轻轻揉按。“夫妻本是一体,我受伤了诸事不便,需要你的照顾。若你病了伤了,我也一样照顾你。”
温澄硬声:“不必咒我,我会活得好好的,活得比你长久。”
晏方亭闻言很是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今日我问于大夫会不会下蛊,结果把他吓了一跳。看来于大夫不会此术,但没关系,我下晌入宫面见陛下时,会向陛下求医。”
此刻的陛下已经是端惠长公主了,乃大周历来第二任女皇帝。
“陛下此前的封地恰好在西南,听说那儿的大夫人人都会下蛊。”晏方亭说着,觉察到温澄的抗拒,于是他拽着她的手稍一用力就把人按进怀里,是抱在膝上的动作。只不过这样一来,伤口似乎撕裂了,疼得很。
晏方亭顿了顿,继续道:“或许只有蛊毒能把你我连接起来,永不分离。”
温澄听了这么许久,骇了又骇,恨声道:“真可悲啊,还需要蛊毒来让我爱上你。”
“非也。”晏方亭手臂慢慢收紧,将她环抱在怀里,温澄身上还带有淡淡的烟火气,一想到是为他烹饪饭食而留下的,心间总算好受了些,伤口也不那么疼了。他在她耳边道:“我早说过,不一定要你爱上我。蛊毒也只是用来保证,万一哪天你死了,我能立刻随你而去。”
说罢,他自言自语道:“应该是有这种蛊毒的罢。”
西南巫医人才济济,想来什么蛊毒都有。
“你……”温澄找不出合适的词来骂他了。这简直是脑子有病的程度,而且他还用这种商量的语气告诉她,是想怎样?盼着她感恩戴德吗?
“在说我的坏话?”晏方亭捏了捏温澄的脸颊,最近她瘦了一圈,脸上快没肉了。
温澄用力挣开,看也不看他,捡起碗就走。
晏方亭揉着自己的心口,对着她背影问:“下晌从宫里出来怕是不早,接你出去吃饭?”
“不用!”
“那我给你带山楂糕回来。”晏方亭自顾自安排,“刚好顺路。”
温澄双脚都迈出书房了,又站定了回他:“我不想吃山楂糕。”
晏方亭笑,“是我想吃。”
他想吃的结果,就是强命她陪着吃。
一来二去,每日所吃所饮都是一样的。小到炸芋头片、燕窝汤圆,大到黄鱼锅子、炙牛肉,他吃什么,就强命她也吃。美其名曰夫妻两个就是要同甘共苦,就是要坐在一张桌子上,吃同样的饭菜。
“可笑。”温澄冷冷道:“我们并不是夫妻。”
晏方亭嗯了声,拿帕子揩去她唇角的水渍,温声道:“要不是成亲那日你被劫走,我们现在正是新婚燕尔呢。不过没关系,待我伤愈,我们再办一次婚仪。”
“没见过太监娶妻的。”温澄故意戳他心窝子。
晏方亭果然陷入短暂的沉默。
温澄被抱在怀里,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这样的沉默有点骇人。他会发火吗?即便他是假太监,但当了这么多年宦官,早年更是被人嘲笑欺辱过……
突然,她的手被晏方亭握住,按在一处热源。
轻薄的话音落在她耳畔:“这里,曾受过伤。受刑那日,池殷把我救下,若非有他,今日的我还真就是无法娶妻的宦官了。”
晏方亭为自己爹娘平反的事,温澄有所听闻。她一早便知,晏家伯伯是做不出贪污之事的,晏家姨姨更不会畏罪自戕。只是,两位尊长若泉下有知,怕是会很伤心,儿子变成了这样……
温澄走神之际,唇被晏方亭含住。
许久不曾有过亲热,晏方亭吻得用力,但并不急切,而是徐徐图之,手上更是与她十指相扣,黏腻的触感令温澄颤了一下。而后,初初尝到窒息滋味,他才放开她。
温澄的脸憋得通红,眼里含着水汽,晏方亭笑着把吻落在她鬓发间,依偎着,低声:“怎么看着有点可怜。”
不知说的是她,还是他。
按在她腰间的手背显露着青筋,温澄强硬地掰开,并且十分嫌恶地把属于他的东西擦在他衣服上。
这时,晏方亭看着她倔强的神情,忽然起了些逗趣的心思,长指移到她唇上轻轻一按,蛊惑般的语气:“下次这里尝一尝,如何?”
他眉眼深深,向上看时别有暗示似的。
“你休想!”温澄瞪了他一眼,跑去净手。
用桂花胰子细细打一遍,泡沫很快涌现,浸没在十指间。
感觉自己的手脏了,碰过那种地方,被他握着做那种事,真是脏得很彻底。
温澄洗了十来遍,直到指腹发皱,才肯从水里出来。
便是,便是杭湛,她都没有为他做过。
眼眶隐隐发胀。温澄咬着唇,好一会儿功夫才把泪意憋回去。
如今杀又杀不了他,该怎么办?
她也曾去灵感寺问过神佛。但想来是污了神佛的耳,并没有指示给到她。
难道往后余生,便要被困在晏方亭身边,做着自己不愿意的事情……
这一日,侍女们忽然发现夫人变了。
夫人早起后竟主动为督主做了膳食!简简单单的清粥小菜,并几碟糕点,花费半个多时辰,热气腾腾地端上桌。
“方亭哥哥,快来尝一尝,这可不是外面买的,是我自己炸的粢饭糕!”温澄双手捧着的,正是一碟江南小吃,糯米与粳米为内陷,稍带咸味,外脆里糯。
当地人通常早饭时吃粢饭糕,因用料扎实,像温澄这样的小胃口,吃一个就有七八分饱。因此这一碟粢饭糕她捏得很小巧,一口一个,甚至可以当零嘴吃。
晏方亭素来是很会驭下的,在他重伤昏迷期间起过内讧的厂卫如今已经和好如初,唯他马首是瞻。
此刻,厂卫们早已结束晨练,纷纷涌向膳房。温澄特意叫住几人,喊他们一起尝尝。
再噔噔噔跑到晏方亭面前,“喏,给方亭哥哥留了一块。”
她笑得灿烂,一如少时那个总跟在他身后,赖着他烦着他的小娘子,“这一块炸得最好,火候到位,金黄酥脆对不对?哎呀,你快尝尝呀,一会儿冷了味道就不对了。”
晏方亭望着温澄,以及她呈上的粢饭糕,脸色越发阴沉。
“这是新的戏码?”晏方亭眼神锐利,似要即刻洞穿眼前之人的把戏。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温澄哼了声,扬起骄傲的下巴,“你不吃,那我可就要吃掉了?真是的,好不容易给你做早膳,你还这样凶凶的。方亭哥哥,你快笑一笑嘛,笑一笑我就原谅你。”
明知温澄是演的,但听着一声又一声“方亭哥哥”,看着她久违的笑容,晏方亭最终选择俯身,吃下那块粢饭糕。
假的又如何,他甘愿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