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温澄亦学过画,但那和学诗出于同一个目的——贴近母亲、讨好母亲,期盼着母亲有朝一日能对她多加青眼,期盼着母亲有朝一日能大大方方告诉别人,她是她的女儿。
现在却不同。
向竺娘子学画时,温澄内心是平静的,或许这要归因于她绘制的大多是佛像,身处凉州,风沙里最多的是佛香,这儿的人远比内陆更加崇尚佛法。
温澄也喜欢这儿的民风。江南水乡的温软是她梦中常会浮现的乡愁,这儿的民风要硬上许多,待了一阵子也就习惯了,好比从久经潮湿的黄梅天一下子来到烈日下,身心清清爽爽的,即便被晒到嘴唇干裂,也觉得痛快。
至于晏方亭,温澄决定用另一种方式看待他。
“不能总是你领着我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我们之间,不能总由你说了算。”温澄这样告诉晏方亭,“你不是说想要陪我长大,陪我变老?那应该是你陪我,而非我陪你。”
她着重强调了“陪”这个字眼。
晏方亭眉梢微动,一副请她示下的模样。
温澄却没什么好说的,与他多说一个字都算浪费光阴,往后还要再活几十年,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比晏方亭重要。
晏方亭望着温澄的背影,忽而笑了下。她的话不难理解,意思是他该干嘛干嘛去。
与张屏小将军总跟在竺西屁股后面跑不同的是,晏方亭的做法要成熟很多,他笃定温澄轻易不会离开凉州,他便选择了适时的放手,或者说松手。
城中新开一间书肆,占地不大,分上下两层,并未雇佣伙计,店主亦是东家,一人支应。太阳落山前,店家总会早早打烊,雇一辆驴车或是骑马往山上去。
好奇的邻里相问,店家便笑着说:“去接我的娘子。”
天气不好时,晏方亭干脆不开门,早早地提着伞去接人。然而大多时候不能第一时间接到,下雨天更有意境,温澄很是投入。
这样的日子有点陌生,晏方亭坚持了十来日,倒也习惯了。
往年在京城,他教小孩子认字,她便被武婢押着坐在屏风那头相伴。如今,温澄与一众颜料毛笔打交道,他……晏方亭倒是想做一位贤内助,帮她涮洗颜料桶,帮她保养毛笔,或是为她买来昂贵好用的纸张。
然而温澄对待他,就像与空气虚无相处。
他洗好的桶、保养的笔,她继续用;他买来的纸,她不光自己用,还分给旁人。晏方亭对自己说,也行,给她的东西就是她的,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到了晚间思绪又一转,她随意处置他给的东西,说明把他当做一家人。
因此次日晨起,晏方亭心情很好,胃口也好。
温澄用完餐,照旧撂下筷子打算走人。他们赁了一个小院,没雇佣人,烹饪、洒扫、浣洗这些事都交给了晏方亭,温澄对此心安理得,而晏方亭通常会送她出门,然后洗碗刷盘,大约忙到辰时末才去书肆。
今日倒是奇怪,晏方亭叫住温澄,用一种很温柔但让温澄感到怪异的神情摸了摸她肚子。
“做什么?”温澄脸色算不得好。虽然她知晏方亭还不至于变|态到刚吃完饭就要敦伦,但他肯定没憋什么好话。
“不做什么,看看你吃饱没有。”晏方亭掌心温暖,很有章法地揉按着,像是很认真地为她助消化,与此同时还问:“晚上有什么想吃的,我提前买上菜。”
“你看着做就行。”温澄敷衍了一句,推开他:“时辰不早了,我要先走。”
晏方亭没有多做挽留,目送她走出小院、走出巷子,直至身影彻底看不见。
“有点可惜呢。”他低语着,手上还残留着柔软触感。
早年间为了不让人发觉他并非是真正的太监,晏方亭不得不服药来维持,这导致他终生无子。
倘若温澄能怀有他们的孩子,那真是很奇妙的事。一个连结了他们二人血缘的孩子,将来长大了走在路上,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他们的后代。
哪怕这个孩子有可能分散温澄的注意力。
–
当温澄发觉晏方亭每天都在喝药,并且偶尔还要施以针灸时,实在说不清第一反应是什么。
庆幸他可能患了重病,不日就要离开人世?还是感叹世事变化无常,他这样的恶人这么年轻就有恶报?
“那位大夫,是治什么的?”温澄并不看晏方亭,只是垂首整理画笔时随口问上一句。
晏方亭笑着答:“自然是治我的。”
这并不好笑。
温澄啪的把盒子一关,走到他身边。小几上的瓷碗已经空了,留有一点点褐色药汁的底,看起来很是苦涩。
“你……要死了?”她仔细辨认晏方亭的脸色,都说病重之人大多有明显病容,这也是大夫看诊中望闻问切的一环。
但恕她眼拙,只看出晏方亭皮肤不错,光滑又白皙,凉州的酷暑一点儿也没影响到他。
“你希望我死吗?”晏方亭不答反问。
温澄凝眸看了他一会儿,“看来不是什么大病。”
不然,他不会是这种反应。
只是,踏出屋门时她忽然想,若晏方亭就这样病死,她心里还真是有种差了口气的不甘。
暖风袭人,熏得温澄晕乎乎,她加快脚步来到空旷之地,空气不再稀薄,深深吸了几口,头脑清醒了些——晏方亭如何,实在不关她的事。
“阿澄,今日天气这般好,总不能辜负了,去郊外赛马如何?”竺西说出这番话时怕是早就做足了准备,只见她穿一身飒爽骑装,驭一匹,又牵一匹。
温澄笑笑,扬鞭策马,先竺西一步绝尘而去。
去年春天满大街寻求马匹,是为了追上夫家,问一问他们意欲何为,今日只是单纯的不负春光,与友人相伴,这其中的纷扬意气,比枝头新绽的百花还要耀眼。
马匹掠风而过,发丝亦在风中飘扬。
温澄的马越来越快,竺西没有刻意去追,只是远远看着些,不要让人出了事。待停下,温澄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马头,放它去吃草饮水,但马儿显然也是兴奋的,肌肉松弛,四肢舒展。
看来她多虑了。
“好孩子,去吧。”
草地广袤无垠,露珠早就被晒干,人往上一躺到处都是松松软软的。温澄也学马儿那般伸展着肢体,大咧咧的翻滚。
竺西见温澄额上铺着一层薄汗,脸颊也有点泛红,于是把水囊递去。
温澄饮了几口,复又躺下,伸出一只手为眼睛遮光。
此刻静谧,竺西翘起二郎腿,打着哈欠,倦倦道:“我眯一会儿。”
“好,待会儿叫你。”温澄的尾音不自觉上扬。
郊外地广人稀,又是四处生机勃勃万物复苏之态,这么坐着躺着,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觉得很是惬意。
来到凉州之后,有一种生活走上正轨的感觉。
在这之前,温澄并不知道所为正轨的生活是什么样。
嫁人生子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嫁给杭湛,孝敬他的爹娘、祖母,打理家中事务,按部就班下去的话,估计是杭家人终于发现她难以有孕,开始暗中施压或直接为她寻医求药,未来至少十年都会沉浸在循环往复的痛苦中,直到他们死心,不再寄希望于她的肚子。
而杭湛也许会夹在妻子和父母之间,逐渐烦躁、痛苦,或者……?
温澄的思路被迫中断,她想不到杭湛会为了她而抵抗家里人的模样。她被杭父献给晏方亭,与她难以有孕无法为杭家诞育子嗣,这两个情况完全是不同的维度,如果是后者的话,温澄不知杭湛会如何。
杭湛……这个人名以及杭家相关的事宜,久远得仿佛成为了上辈子的记忆。
而晏方亭……已经从看见他就觉得恶心喘不上来气,到如今很能够忽视他的存在,把他当作一桌一椅,一花一草。
只不过桌椅花草看着碍眼的话可以随手换掉,人就不好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