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长岁说一不二,走起来半步不停,跨过河流,顺着山径,一直从天黑走到天亮。
他走了一夜,柳逢春也跟了一夜,像是个无依无靠的游魂紧紧附身在关长岁身上。
关长岁真跟他说得一样,憋着一股闷气,一句话也没说过。
可柳逢春并不沮丧,也不失落,他的心在一点点融化,跟着关从黑夜走到黎明,好像是从隆冬跨越到阳春,积雪掩埋的暗河冰层在东风里消弭于无形。
他用拇指一圈一圈地磨过食指第二关节的侧面,回忆着他人生中硕果仅存的几份美好记忆。
妹妹,长岁,妹妹,长岁。
关长岁突然顿住,猛然拧身看向他,眼里含着审视以及暗暗的较劲。
柳逢春还以为他又要再骂些什么,反正说来说去也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只会有种棉花锤在身上的蓬松感。
关长岁灵动如鹿,在柳逢春浑身上下扫视两圈,掂起轻飘飘的长剑就刺向对方苍白的脖颈。
先前他消耗太多,这一夜都在疾步迅走中调整气息和灵力流转,终于在朝阳跳出的那一刹,浑身灵力周转循环完毕,状态达到顶峰。
先前的瓶颈一朝冲破,如江水冲破闸道阻拦,浩浩汤汤奔涌而来。
既然已达金丹后期,以他的性子怎么也得找个合适的人来试试剑,所幸现在眼前就有现成的。
关长岁脸上露出一抹少见的坏笑,他递出长剑,周身点燃一圈金色的光晕。
剑风吹起柳逢春身前的长发,但他并未如往常一般先后跳再挥手布下一道防御结界。
他手中黑雾泛起,五指如刚抓一般捏住关长岁的剑,他既不闪避也不退让,反而用力一拽将关长岁拉近深浅。
用一双平淡却深邃的眼眸注视着他。
关长岁的视线落在他散发着黑气的手中,第一次近距离看魔修运功,不面还起了些探究的心思。心想着,魔修身份彻底点破后,这人看来是装都不装了。
不料关长岁的耳边响起一道声音:“要打就认真点。”
柳逢春还在游刃有余地出言提醒,关长岁没觉得他好心,反倒是将其视为一种挑衅。
这样轻松的语气说出来,显得像是在跟他玩家家酒一样。
认真就认真!
关长岁小腹绷紧,蓄力一脚踹飞柳逢春,踹得一点不留情面,在他胸口留下一道明晃晃的灰黑鞋印,显得有些滑稽。
柳逢春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继而冷笑一声,主动袭向关长岁。
这么认真是吧?
这武器关长岁使得不顺手,沈青的银剑相比于破岳用起来太轻太软,像是用匕首砍柴,软趴趴的,使不上力气,也没什么气势。
关长岁用得别扭,剑式舞出来威力先小了两成。
柳逢春周身带煞气,挥舞着那双手无寸铁的刚爪和关长岁见招拆招,行招过处,树干被他轻而易举地抓烂。
关长岁心中啧啧称奇,心想这魔修原先也是在隐藏实力,他真正的能力远不止画符布阵。
仙洲符修体术一般不佳,这种身法多半还是后期在魔域修炼的。
他用着不顺手的长剑进攻,时不时拉远二人的距离,在柳逢春再次近身时,竟然直接放弃武器,将长剑插入土中,迎头冲着柳逢春拦腰抱去。
柳逢春始料未及,想不通关长岁为何突然放弃武器,到底是认输,还是耍赖?
他身体的战斗记忆越过思维率先出击,抓着关长岁的手臂和后腰衣襟,用扭动身躯带来的力量将其摔倒在地。
柳逢春利索地后退半步起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关长岁。
刚才的贴身战斗将关长岁前襟的衣领蹭得微微张开,露出内里一小片紧致的肌肤,关长岁皮肤中透着一股健康的麦色,浑身迸发出阳谷雨露浇灌过的生机,永远蓬勃盎然。
柳逢春微微偏过视线,却又忍不住再看一眼。
关长岁张嘴咬碎几口空气,向着柳逢春伸出手道:“不打了,拉我起来。”
柳逢春配合地递出手,还不忘问一句:“认输了?”
攥住柳逢春手掌的那一刻,关长岁眼底精光划过。
认输?才怪!
分开的两腿陡然并拢,双脚别住柳逢春的脚踝,一个旋身把柳逢春掀翻在地,再欺身压上。
竖立土中的剑刃寒芒一闪,吹断柳逢春颈间两根发丝。
关长岁一手按住柳逢春的头颅,向剑刃一侧再推几分,眯着眼睛威胁道:“再动,就割断你脖子。”
柳逢春冷眼看向他:“你耍诈。”
关长岁觉得稀奇,心说素来以阴险著称的魔修控诉我耍诈,简直是倒反天罡了。
他不禁笑起来:“兵不厌诈,懂吗?”
要较起真来,也不能算他耍诈,毕竟他确实没有再“打”,充其量是把人绊了一跤而已。
对方只不过是非常非常巧妙地倒在了他早已计算好的位置上。
关长岁心情大好,一吐昨晚的气愤,又起了些戏耍人的心思。
他伸手挠挠柳逢春的脖子,感叹道:“你这也太白了,我记得你以前也不是这么白的,你们魔域晒不到太阳吗?”
柳逢春眉头微蹙,似是对关长岁的动作感到不满,却也没有阻止。
他微微偏过头,喉结有些不受控地滚动,继而推了推关长岁的脑袋说:“知道还要挡我太阳。”
“是真的没有太阳?”关长岁眼中一种求知若渴的样子。
柳逢春眼神暗淡,缓缓道:“没有。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
天是黑的,地是红的,有堆积成丘的白骨,有寸草不生的绝?。
四面八方是除不尽也盖不住的血腥味,魔神之息的鬼火日夜常存,焚烧出毁天灭地的盛大光亮。
“还有吗?”关长岁追问道。
柳逢春瞥他一眼:“你问那么多干嘛?你要入魔吗?”
“哈?我有病吗,放着好好的人不做要去做魔?”像是听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关长岁伸手拍了一下柳逢春的脑袋。
接着他话锋一转,思量着慢慢吐露心声:“不过你……和我以为的魔修不太一样。”
“你以为的魔修什么样?”柳逢春抬起一只手放在脑后,似是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
“残暴,无情,偏执,嗯……鬼魅吧。”关长岁在脑中拼凑出原先对魔修的固有印象。
柳逢春嘴角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翘动,心中默默思忖着意思相反的词语。
“我听说很多魔修入魔前会断六亲,屠满门,是无心无情的怪物,你有你妹妹在,所以,你还是有心的吧。”
柳逢春面上不置可否,他心还在,其实情也未丢。
“其实,我想了一夜,”关长岁看着他,有些认真地说,“我想帮你妹妹,送她去顺利转世。”
他一夜不语,其实也是想了一夜,在柳逢春零碎叙述中拼凑出二人的大概过往,相依为命感情甚笃的兄妹二人突逢奸人所害,最后沦落个一人为鬼、一人做魔的凄惨下场。
多年来笃信的正义感让他本就不愿坐视不理,而柳依兰魂魄钻入他体内,又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暗示,命运似乎在告诉他,这件事他应该管,也必须管。
反倒是柳逢春听得这话有些错愕:“帮我?”
“不是帮你,是帮你妹妹。”关长岁纠正道。
“那不还是一样?”
哪里一样?
关长岁张牙舞爪:“你信不信我一剑解决了你,从此让你妹认我做唯一的亲哥。”
柳逢春胸腔中发出一声沉闷的低笑,说:“要不是我让着你,你刺第一剑的时候就该饮恨而终了。”
关长岁看着这张不把自己当回事儿的脸就觉得生气,恍然间好像领悟到付啼天为什么每次对上自己都要恼羞成怒。
好像这种表情是挺招人恨的。
他像个蛆一样在柳逢春身上扭动,两只脚胡乱地蹬地,还在不服气道:“你到底修为是什么等级,既然人能直接进入秘境,肯定不会超过金丹后期才对。”
自己不过是武器用得不顺手,没发挥出全部实力罢了,还就不信同阶之内有谁能打得过他。
关长岁说着,一只手就往下乱探,企图探知柳逢春下腹金丹所在。
柳逢春紧急制住关长岁乱动的手,语气有些冰冷:“别乱动。”
关长岁停顿片刻,悻悻收回手来,丹田位置是仙洲所有修士的命门,即使是至亲至爱也不会轻易伸手触碰,现在想来自己是有些越界了。
“哦。”他在柳逢春身上扭动两下,用扭捏肢体动作表达一种歉意。
柳逢春被他蹭得火热,心中情绪莫名翻涌,这样一个又年轻又明艳的躯体在自己身上滚动,像个火炉一样,把他烧得躁动不安。
“不闹了,下去。”他想尽快把关长岁赶下去。
关长岁却伸手比了个嘘声:“等等,有声音。”
他突然警惕地把头转向一侧,顶着低矮灌木丛中传来的响动。柳逢春视线沿着关长岁露出的一截侧颈描摹,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两口气。
一只兔子从草丛中窜过。
关长岁松了口气,他有些草木皆兵了。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也从草丛中钻出,手里拎着一只已经半死不活的野鸡。
许苔衣看着眼前胸膛贴胸膛叠在地上的两人,愣在原地,嘴巴开开合合一个字也没蹦出来。
关长岁忽觉此刻形象有些不妥,连忙翻身站起来,清清嗓子道:“苔衣,你怎么下山了,我们二人正想去找你。”
许苔衣此刻仍觉得有些冲击,全然忘了对师叔下意识地夸赞和感激,只是举起野鸡呆呆地问道:“师叔,你饿吗?”
关长岁挠挠鼻尖,不知道为何泛起一阵淡淡的心虚,于是挥挥手道:“出去再说,出去再说。”
柳逢春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冲许苔衣点头示意。
关长岁回头问他:“你知不知道怎么出去?”
“大概有思路,要去我们来时的那个位置。”
无需多言,几人即刻就要动身前往,许苔衣眼尖,伸手指着地上黄澄澄的符纸问道:“师叔,你们是不是掉东西了?”
关长岁手快捡起来,冲柳逢春摇晃:“你掉的?”
符纸起皱,像是被水泡过后又阴干,正面纹路黑红,显然已经失去了作用。
柳逢春双指并拢,从关长岁手中抽出,反转过来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见他表情不对,关长岁赶忙问道:“怎么了?”
“这是,追踪符。”
也无需再过多解释,这东西的用途已经不言而喻。
关长岁眉头紧锁,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妙,与柳逢春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孙志韵。”
这几天几人接触过的,除了柳逢春外,唯一还能和符纸车上关系的,就剩下那个偷鸡摸狗的隐宗弟子了。
难怪付啼天能提前预判他们的行进线路并做好埋伏,原来是通过孙志韵知道了他们的位置。
“这符一旦贴上很难被察觉,只是泡水过后就会失去作用,估计是先前在你身上蹭下来的。”
柳逢春将符纸揉做一团,背在身后碾得粉碎。
关长岁也不知这东西是什么时刻贴到了自己身上,只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话,那其他人……
他的心恍若沉入水底。
“糟了,沈青他们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