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寂叹口气，打算歇息会儿，曲腿一摸便摸到了一处平整的石头，像特地打磨过似的。
他往石面上慢慢摸索，发觉它又宽又平，简直能当成一张石床来用。
方才受了伤，身上又脏又腻，他想找找有没有能舀水的东西，起身挪了一步便踢到个木盆，盆里盛满了清水。
若说此时他心中仍有一丝疑惑的话，等他再摸到附近石台上摆满的瓶瓶罐罐的疗伤药时，他几乎立刻就懂了。
“是你吗，师姐？”
暗河洞窟空空荡荡，唯有回声与水落在石头上的滴答声。
尽管无人回答，但直觉告诉他，师姐一定就在附近，因为除了她，世间不会再有人对他这般好。
既来之，则安之。
崔寂打开石台上的瓶瓶罐罐，挖出药膏，为自己清创敷药。
伤口流出的血将衣服粘在了皮肉上，撕下来时，痛得他直抽冷气。
好不容易敷完了药，他躺到石床上，一摸枕边，竟有套干净衣物，他摊开衣物比了比尺寸，又刚好合身。
崔寂苦笑着，师姐崔雪时虽待他好，却自在随性，哪会如此细心。
若非师姐，那究竟是何人安排了这一切？明知他是个无用的瞎子，却事无巨细周到妥帖？
暗河溶洞深处，一男修与一女修并肩而立。
女修掌中，琥珀珠光芒流转，珠中血雾已然散去，沉睡的魂灵仍未醒来。
“你若再不现身，待他伤好，怕是要走了。”漉月说着，将一缕精纯灵力注入琥珀珠，助其养魂。
“凭何是我现身？”裁月抄手，“我最讨厌半大不小的小子。”
漉月柔声笑：“你当年，不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小子？”
裁月不服气：“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去吧，好不好？”漉月央求着，“我要照管这个，那个只能麻烦你。”
裁月盯着琥珀珠，皱眉道：“你当真想好了？”
漉月笃定道：“虽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我仍想一试。”
“倘若失败了，便是逆天而为。”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抛去漫天神佛，但问人间众修，若连我也做不到，那便没人能做到了。”
“好，你尽管放手施为，若失败了，天劫我替你扛。”
漉月微微仰头，与裁月轻轻交换一个吻，动作亲昵自然，胜过寻常夫妻。
躺在石床上，崔寂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
半梦半醒之时，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置身于碧波竹海之中，蜿蜒的小路尽头似有一袭青绿衣裙。他自知从未见过那个人，冥冥中却有个声音告诉他，那便是他的师姐，崔雪时。
再度听见“滴答滴答”的水声，崔寂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
他瞎了眼，且身处溶洞中，早已分辨不出朝暮晨昏，只能凭借摸索，逐渐在脑海中还原出溶洞的样子。
以石床为中心，左侧摆着洗漱的器物，右侧有方石桌，桌上摆着吃食，而离奇的是，吃食竟是热的。
“是你吗？！师姐？你跟我说说话！”
崔寂感应不到她，也猜测过，她是否已被剥离了出来？于是高声喊着，可惜除了水流声，他什么也听不到。
若他能看见，他会走出这处洞穴，会发现此处位于地下暗河的中心。
中心处有一座曲水环流的钟乳石塔，他在塔的最下层，而最上一层，放置着一个类似巨大蚕茧的灵物，一个有魂无形的“灵”正在“茧”中沉睡。
可他看不见，他只想找到师姐的下落，为此不得不做些谋划。
据他观察，每日吃食是趁他睡着后才送过来的。有一晚，他假装睡着，似乎是在后半夜，溶洞里果然响起了轻微的窸窣声。
崔寂对洞中已然很熟悉，他猛地跳起来，扑向声音所在的方位。
“哇呜哇！哇呜哇——！”
“是你们？”
他感受着粘滑的手感，原来还是那几只引他过来的娃娃鱼，哦不，鲵灵。
连鲵这种动物都可以驯化来替人办事，这让崔寂想起那漫天的鸦灵，和金翎振飞的孔雀，他想，他知道是什么人躲在背后帮他了。
“漉月没空过来，”裁月飞下钟乳石塔，落到他面前，“你要是无聊，我可以教你——掷飞镖。”
崔寂或许不记得这个声音，但傲慢的语调他绝不会忘。
遴日大典上，此人还胜了浣月一招，寰日宗内，除了宗主实力不明，他应是修为最强之人。
裁月扬袖，掷出一排飞镖，“嗖嗖”几声，擦着崔寂的耳朵钉入了岩壁。
“……裁月尊上？”崔寂合掌一礼。
“是我。”裁月指尖轻绕，二十枚散落的玄铁镖即刻回到了他手上。
“她呢？她还好吗？”崔寂最关心的，当然是师姐的安危。
“不好。”裁月说得直接，“我们赶到时，她已被蝠牙剥离了一半。”
“她……会不会死？”崔寂的神情中，已酿了几分绝望。
裁月虽然保持着中年人的样貌，实际已有一百余岁。他活得太久，也见惯了生老病死，无法对眼前的少年感同身受。
“她若魂散，你不必戴着珠子，也不会噩梦缠身。”
“不……”崔寂一想到会彻底失去她，胸口便坠痛难忍，他连忙跪下，“裁月尊上！您和漉月尊上一定有办法救她！我求求您，只要能救他，无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想起这小子在遴日大典上的表现，裁月不得不怀疑他的动机：“你利用她附在你身上，便连自己的师父也敢挑战。你要救她，为的是她的灵力？”
“不是的！不是的！”崔寂嘴太笨了，心绪一乱，便不知该如何解释。
裁月气息深敛，不怒而威，即便他看不见，也能感受到极强的威压。
崔寂起身，将石桌上的空药瓶摔了，握着碎片抵上自己脖颈：“我从未觊觎过她的灵力，尊上若不信，只要她活过来，我可自裁于此！”
“堂堂七尺男儿，何故轻言生死？！”裁月扬手，击落那枚瓷片，“你无须以死自证，只要你随我练好这手玄铁镖，她就能活着来见你。”
崔寂虽不知，练玄铁镖与救活师姐有什么关系，但二位尊上肯出手，师姐她定然有救。
“好，我练。”
自此这暗河溶洞，成了崔寂的修习场。
漉月守着塔顶灵茧，听见塔下玄铁镖击出的“叮叮当当”声，嗔道：“他看不见呢，你教他什么不好？非教这个。”
裁月倒是得意得很：“谁叫我夫人要做天下第一难事？我只好退一步，做天下第二难事。”
天下第一难事，为残魂赋形。
天下第二难事，教瞎子掷飞镖。
裁月不是崔寂敬过茶的师父，教与不教全在他一念之间，但夫人有命，他又岂敢不从？
可惜崔寂自身灵力微薄，再好的兵刃给他，他也不过是用蛮力乱掷罢了。
“你是寰日宗弟子，在这等弱肉强食的地方，想要什么便去争，你不争，别人也要争。”裁月立在他跟前，“你可知，何谓之争？”
崔寂回忆种种，因幼年孤弱，少有庇护，便养成了遇事就躲的心性。
他遇到麻烦，要么封闭五感当作不知，要么躲躲藏藏不去面对，崔雪时也曾为此生气，问他为何不肯反抗。
此前蹉跎良久，如今裁月尊上愿意教他，不正是难得的机会吗？
崔寂朝裁月深深叩拜下去：“弟子愚笨，从前常为人所欺。若尊上不弃，还望破例指点。弟子学成后，定不负尊上英明。”
裁月觑着他，见他心定好学，与百年前的自己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起来吧，我名义上并非你师父，所修之道亦与无情道大相径庭，你学多少全凭你自己。”
“弟子明白。”
“你既已知，漉月所修为御灵道，我所修为御器道。活物有灵不难理解，而器物亦有灵，只是它们非常微弱，寻常修士难以感知。能以御器之法修行之人，除非本身诞生于器，否则必须是修为精深者才有可能。”
“器物有灵？”
“手伸出来，掌心向上。”
裁月在崔寂掌心注入灵力，让他尝试与玄铁镖共鸣。
崔寂在灵力的作用下，虽目不能视物，却清清楚楚地感知到玄铁镖从深山中被开采、被熔铸、被冶炼的过程。
“器”确实是有灵的，它虽没有活灵那般复杂的喜怒哀乐，却有着更为强烈的骄傲与忠诚。
“靶子就在此处，尝试让玄铁镖击中它。”
崔寂依言握住一枚玄铁镖，冥冥中似有股非常微弱的力量在牵引，他借用掌心的灵力将其放大，就在这时，玄铁镖脱手而出，深深钉入靶心！
“我做到了！”崔寂磕磕绊绊地奔向靶子，摸到了自己掷出的玄铁镖，“我明白了！多谢裁月尊上！”
听见崔寂兴奋的喊声，塔顶的灵茧有了些许异动。
漉月仍在注入灵力：“你也为他高兴，是吗？”
茧中人没有回答，以她如今的状态，的确也无法开口。
漉月安抚道：“你且安心，我们会替你照顾好他。”
为残魂赋形，人间修士中几乎无人能做到，天界众神虽则有此能力，但天地之间早有屏障，他们不能干预凡尘。
漉月欲行此事，一是想证明自己，二是不忍见残魂消散，断了此番因果。
如今，她已完成第一步，将被蝠牙剥离损伤的魂力修补完整。
接下来，漫长的十个月里，她要为茧中人塑出身体。
在这之前，她还有些话，必须亲自去与崔寂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