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密林在寰日宗以北万里开外，路途遥远，走是走不到的。

“厌嚣。”崔寂唤了一声，厌嚣似不情不愿地横到他身前，勉强供他驭使，但仍不肯与他共鸣。

“它到底怎么了？”崔雪时问，这就要出发了，若崔寂一直看不见，着实很不方便。

“不知道，不过只要能御剑，便无碍。”崔寂说，“师姐，你在前面吧，我将灵力反哺给你，你为厌嚣指个方向。”

崔雪时应了，又问李玄烛：“你呢，如何飞？”

别看李玄烛满身血污，此刻脸上竟浮起一丝得意：“不瞒二位，我是宗主弟子不假，但此前也得到过昌月首徒，林织影师兄的指点，昌月门下为灵器修，我这件披风便是一件难得的珍奇灵器。”

崔雪时侧眼瞧他，那件黑色披风被锐器割得破破烂烂，哪有一点珍奇灵器的样子。

“那就快些吧，玄烛师弟。”她很是无奈。

“玄烛师弟？”李玄烛脱下披风，讶异道。

“你唤昌月尊上的徒弟为师兄，与我们就是一辈儿，但年纪又比我们小，自然是师弟。”崔雪时认真分析道。

崔寂在她身后，她没发现，“正牌”师弟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一旁的李玄烛倒是瞧见了，他故作高兴，挠了挠头：“是！师姐说得对。”

“你站稳了，”崔寂懒得与他废话，“厌嚣，起。”

“哎——等等我！”李玄烛振臂一抖，口中念念有词，只见披风倏然张开，悠然浮于半空，他跳上去，“走咯——”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北方密林的具体方位，但在东殿时，偶听弟子们提过，北方密林乃一片荒凉之地，林中巨大树木遮天蔽日，似将一切幽暗污秽之物都藏于其中。

相传万年前，有一位获罪的仙人被流放到此，他为密林施加了严酷的禁咒，令所有入林之人都无法运转灵力，且不可使用法术。

既无法术，修行者便与常人无异。

彼时崔寂默然道，既不能使用法术，那比拼的就是体格和力量了。

崔雪时尚在他体内，她说：“不，比拼的是人性和人心。”

一剑一袍竞相追逐，往北方疾飞而去。

约摸三个时辰后，万里层云之下，出现了一片望不见边际的葱茏山林。

崔雪时与李玄烛对视一眼，他们同时察觉到，越靠近密林，灵流就越混乱，若不提早降落，只怕真要摔个粉身碎骨。

“云暄，我们下去。”崔雪时对崔寂说。

“好，听你的。”崔寂向厌嚣发出指令。

一落地，崔雪时便对一株草木施展催化之术，那草木的确变了形貌，但与她想要的完全不同。

“不行，此处颇为怪异，不仅灵力变弱，还会受到奇怪的干扰。”崔雪时观察着四周，“看来，剩下的路只能靠脚走了。”

“那说明，我们距离密林已经很近了。”李玄烛走在最前面，比他俩都要急迫得多。

此地多山，鳞次栉比的怪石堆叠着，树木草叶浓黛若黑，灰败烟霭层层缭绕，倘若目力不佳，便极难辨明方向。

正常人尚且容易迷路，更别提崔寂这样的瞎子。

崔雪时牢牢牵着崔寂的手，怕他磕了或者摔了，但他们走不快，没法向李玄烛那样赶路。

“喂！”她喊住前面那个背影，“天要黑了，晚上进林子太过危险。”

李玄烛回头，见她隐有怒意，方神色一缓：“你说得对，找个地方休息一晚吧，养足了精神再进去。”

或许是运气使然，此种情况下，竟然让他们三人一行，寻到一处山洞。

洞穴不大，且作安身，将就一晚倒也够了。

“我出去找些吃的。”安顿下来后，崔寂对崔雪时道。

“你的眼睛……”崔雪时拉住他，转而对李玄烛道，“你去。”

“我？我可一点灵力都没有，真遇见个什么，逃都逃不掉。”李玄烛撇撇嘴。

“云暄，我和你一起去。”崔雪时还像来时那样，握紧崔寂的手。

“不用了师姐，”崔寂心道，师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赶了一天路，还得去觅食，“我可以的，厌嚣会帮我。”

“真的可以吗？”崔雪时还是不太放心，但她确实有别的打算。

“你休息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崔寂目的明确，他就是想让师姐吃得好、休息好，这种事交给别人，他也不放心。

崔寂走后，洞穴里便只剩下崔雪时和李玄烛。

有几个疑问，她憋了一路，现下终于可以探探李玄烛的口风。

篝火映亮她的脸，她神情严肃：“说说你的真实目的吧，李玄烛。”

李玄烛低头没看她，将一块干燥的木头扔进火堆：“我的目的便是重振寰日宗，否则，你、崔寂、我，都将无容身之地。”

崔雪时很难说清楚，她对李玄烛的感觉。

一开始以为他只是个小孩，是个偷吃东西的不速之客。

但相处下来却觉得，他虽自称是宗主弟子，又曾受教于几位尊上与门徒，但身上仍然流露出极为强烈的孤独感。

教导过他的人都没给过他特别的关照，所以他才说，既无灵力，也无靠山。

这样一想，又觉得他有些可怜。

“裁月、漉月、昌月三位尊上都活着，你为何执意去寻浣月尊上？”崔雪时又问。

“漉月怕是不行了吧？裁月只想救她，不会管我们；昌月缠绵病榻，自保都难。”李玄烛噙着一抹苦笑，“只有浣月尊上奉修正统无情道，要给寰日宗脱罪，除她之外，没人有这个本事。”

“还有一事……”崔雪时自觉问多了也不大礼貌，毕竟同行一路，李玄烛也算伙伴了。

“想问就问吧，对你，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玄烛看着她，眼底流露出几分温柔，但很快又散去了。

既得首肯，崔雪时无心顾及其他，继续问道：“寰日宗那么多弟子皆因罪而死，为何你能活下来？”

“我……”李玄烛略一犹疑，“我福大命大，藏在倒塌的石柱底下，敛了气息才苟活下来，险些就憋死了。”

这句话，崔雪时不信，谷墨门和霆法长老又不是傻子，修为高深的弟子都活不下来，他毫无灵力，却能幸免于难？

见她沉默，李玄烛起了讨好的心思：“你可以不信我，但我发誓，绝不会伤害你。”

“你不必发这种誓。立场相同时，你自然不会害我，若有朝一日立场相悖，你我兵戈相见，我也理解你的苦衷。”

崔雪时这话说到了李玄烛的心坎上，时移世易，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朋友和绝对的敌人。

所有有些情感，该拿起时便拿起，该放下时便放下。

“师姐，你瞧。”李玄烛轻轻捏了个诀递到崔雪时面前，如同萤火虫般的小灵器，散发出淡淡微光，在他掌心跳跃。

“这是什么？”崔雪时没见过，心说这小子的好东西还真不少。

“送给你，”李玄烛与她手掌相抵，将跃动的微光附于她掌心，“若遇到危险，你就……”

“轰隆——！！！”

他的话没有说完，忽然一阵巨大的雷声，如地裂山崩般，将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

洞外似乎发生了什么，但崔寂还没有回来。

“云暄——！”崔雪时想也不想，即刻跑出洞外，大声呼喊着。

她在附近寻了一圈，没见到崔寂，只有漫天诡异的云和林间游离的雾。

层云泛起幽沉的黑色，于穹顶缭绕，边缘处透着薄光，虽像极了暴雨来临的前兆，但鼻尖嗅不到一丁点儿潮湿气息。

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小心——”李玄烛从后面扑上来，一把将崔雪时摁倒，霎时一道电光击中了身侧枯草，散发出浓郁的焦糊味。

天色越发晦暗，崔雪时紧张的掌心冒汗，她执草化鞭，作势要推开李玄烛。

李玄烛死死摁着她，咬牙切齿道：“别动。他的命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吗？！”

崔雪时命草叶鞭将他卷开：“是我执意带他下山，我要对他负责！”

李玄烛没有灵力，急得大喊：“厌嚣乃裁月成名之器，有它保护崔寂，崔寂不可能出事！你我无神兵护身，不如回洞里去！”

“轰隆——！！！”

穹顶旱雷滚滚，崔雪时闻声抬头，在黑云高绝处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裁月……裁月尊上！”她讶异万分，多日不见裁月踪影，他怎会在此？那漉月尊上又在何处？

“什么尊上！”李玄烛眼里布满血丝，“你好好看清楚，那分明已是个杀气滔天的堕魔！”

“堕魔……？！”

崔雪时定神看去，裁月的模样确与往常不同了。

从前他固然有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威严，但威严中也有慈爱，绝非给人这般生杀予夺的凌冽之感。

一个对视的瞬间，裁月也发现了他们。

他魔气炽烈，眼神也不再严苛慈爱，而是冰冷的、蔑视的、憎恶的，仿佛要把眼前一切都摧毁殆尽。

崔雪时对他仍有孺慕之情，不相信他连自己也会杀害：“裁月尊上！不……不要！”

李玄烛挣脱束缚，再次扑向她，挡在她身前。

“住手！”

忽然一声厉叱，清冷剑光劈开黑雾，随后一人振袖而出。

那人剑上云鹤相生，衣摆素雅如雪，凌空翻飞之际，身形绮丽，飘然若仙。

东殿时的记忆，崔雪时全忘了，李玄烛倒是认了出来，可他紧张得连手都在抖，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只因来得不是别人，正是离派已久的浣月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