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冷的月光照落进小窗,忽然连风也停了,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广阔无边的黑暗里,他蓦然生出一股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
没有回来。这一次师父没有在下一刻端着姜汤推门而入。
在这座高而远远离人世的山峰上,倘若温朝玄不在,就连一点明火烛光都没有。林浪遥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奔跑在黑暗中,被林子间的树枝刮擦得脸颊生疼,他一边喊着“师父”一边离开熟悉眷恋的茅屋冲下了山,这是自他被温朝玄收为徒弟,带上钦天峰后,第一次擅自离山。
往日,温朝玄站在山崖边指着划出来的那道边界对林浪遥说:“有失必有得,既决心求仙问道便注定摒弃红尘,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独自离山,若你踏过这条边界……”
“会如何?”林浪遥好奇地问道。
“若你跨过了边界,”温朝玄认真说,“不管走得再远,我都会发现找到你。”
年幼的林浪遥一路朝着山下狂奔,他的离开触动了温朝玄布在山头的阵法,白色的光芒从地里升起如影随形追在身后,留下一路长长的蜿蜒痕迹,他奔跑间衣带被粗硬的灌木勾了一下,脚底趔趄,整个人居然直接朝着斜坡下轱辘滚去,就在即将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之时,林浪遥骤然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有力的手托住他的身体,将他稳稳接住搂在怀里。
温朝玄衣料上还带着风驰电掣而来被夜风吹拂过的冷意,手在徒弟的身上摸索了一下,确定他没摔出什么大问题,声音难得带了些急促说:“大晚上的,谁叫你擅自下山!”
林浪遥不搭理他的责问,小手抓住他的衣服,只一个劲把脑袋钻进他怀里,怎么也扯不出来,温朝玄正想强行把他拎起来教训一番时,突然感到怀里一凉。
小孩的眼泪渗透了衣料湿漉漉地贴在男人肌肤上,身体蜷成一团,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攥着他的衣衫,呜呜咽咽的哭声低低传来,颇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温朝玄浑身僵硬,不知如何是好。
“你骗人……”林浪遥抽噎地说,“你说你往后不会了……你又把我丢下……”
温朝玄一怔神。当时随口说下的许诺,没想到林浪遥居然一直记在心里,他向来自诩为人清正,从不轻易做食言违诺的事情,此刻面对自己的徒儿很是哑然无言。他抱着哭声渐弱的林浪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轻轻抚上他的头顶,说:“对不起。”
但当时的林浪遥不知道这一声道歉,是为了把他丢下的事,还是因为温朝玄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
温朝玄抱着他,沐着月色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回到那间他们共同的小屋,在把哭累睡过去的林浪遥放在床上时,温朝玄抓着那只怎么也不肯松开他衣襟的小手,轻轻扯开的瞬间,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怅然情绪从心底升起,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令他茫然无措。
“纵然是师徒,同道也终将殊途,来日的路,你总要学会自己走。”
温朝玄像是在说给林浪遥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睡在床上的林浪遥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翻了个身,轻轻呓了一句:
“……师父。”
“……师父。”
林浪遥习惯性地发出一句模糊不清的喊声,睡得很不踏实,或许是昨夜喊得多了,他感觉自己喉咙燎烧厉害,特别干渴。
屋子里好像有人走动的声音,不一会儿,那人站在床边把他的脑袋扶了起来,冰凉的瓷盏贴着唇,往他嘴里喂进一点甘甜的水。
林浪遥喝水的念头得到满足,很快又陷进被子里睡踏实了,这一觉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好像做了极冗长陈旧的梦,当他在朦胧的光线中睁开眼时,一眼望见了坐在窗边的白衣人影。
沉默在暧昧的暖室里慢慢流淌,冬日淡薄的日光只照亮了温朝玄的侧影轮廓,他大半张脸陷在晦暗难明的阴影里,像一尊凝固了许久的石像,感觉不到时间流逝,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坐了多久,或许只有一会儿,又或许是地老天荒。
林浪遥翻动的声音将温朝玄唤回神,他一转头和林浪遥正正好四目对望。温朝玄立刻起身,走到床榻边一把按住想要起来的徒儿,他不敢往林浪遥身上看,仿佛多看一眼就是罪孽深重。
他眼睛瞅着绸被上的花纹,同一种刻意掩饰过平静对林浪遥说:“我已经替你上过药了,你多躺一会儿,想要什么和我说。”
林浪遥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无比沙哑,又把嘴闭了起来,依言继续躺进被子里。
他挠了挠头,昨天的事情发生太仓促和巧合,心里知道温朝玄醒来一定大为震惊难以接受。他自己倒是不怎么介意这种事,为人徒弟,替师父赴汤蹈火是应该,更何况做这事儿也就痛一痛,甚至都不至于丢命,情急之下没有办法,发生了就发生了。不过温朝玄性格那么较真,一时一定很难想开,肯定得问问中了幻术后的来龙去脉,他已经做好准备回答温朝玄的问话,可温朝玄却不说话了。
男人就那么坐在他的床榻边,沉默得近乎于吓人,衣袖下那属于剑者的手背上浮现出用力过度的青筋,示意着手的主人此时正在做着某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电光石火间,林浪遥突然意识到可能会发生什么很可怕的事情,立刻挣扎着扑起来,用力抓住温朝玄的手。
他张开嘴,仓皇地想要喊师父,可是只能发出一点沙哑难辨的声音。
温朝玄转回头看他,脸色平静,还带着点终于下定决心的释然,“我想好了……”
林浪遥绝望地闭上眼,像等待听从发落的死囚。
“……既然这种事已经发生,”温朝玄缓缓说。
“我会负责的。”
……
……
……
林浪遥睁开眼,一脸呆滞。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