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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 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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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历十四年,潼内道的枫叶依旧染得红透。

昔年王朝繁盛,四海升平之时,醉下林的枫叶天下皆闻,总有许多贵人雅士驱车来到潼内赏枫,或以诗句,或以丹青颂扬这满林红霞的绮丽景色,如今荒土埋没的古道已经鲜有车辙碾过的痕迹,心头红血一般的枫叶脱离枝头落进尘泥,又被流民逃难的脚步踩散。

在流民们口口相传的故事里,这片枫林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如此天灾的年节,这枫叶还能生得血红骇人,怎么看都是不祥的象征。

但总有那么些无可奈何的人,拖家带口途径此地,眼见着天色渐晚,若是绕路少不得要花费许多的时间,两相计较之下,只得相互扶持着,壮起胆子走入枫林。

时值黄昏,赤灼的霞光照进猩色林间,满目红意晃得人眼晕,几人走了一会儿,又不得不停下脚歇息。

妻子抱着睡着的孩儿说:“水也喝完了,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地方过夜。”

丈夫赶紧从行囊里取出水袋,转身说道:“我去找找,附近应当有水源。”

这一家几口从北边来,要过了渭水去投奔亲戚,丈夫是一名不得志的落魄文人,曾在高官身边伴游时来到过此地,他还记得林中应当有一条浅溪,寻着记忆找到,匆匆取了水准备往回走。

日落时分林中的景色实在很好,还记得昔年此间设宴乐舞的盛况,丝竹的声音犹徘徊在枝头叶隙,仔细侧耳去听,却又只剩下了枫浪沙沙的摩擦声。丈夫知道自己应当快些回去,但脚步却越走越慢,他忍不住想停一停,再看一眼夕阳下犹如燃烧起来的火红枫景。

只一眼,这一眼便是最后一眼。随着夜色的降临,一股巨大的悲哀在他心头升起,或许是悲伤昔日盛景不负,又或许是悲伤王朝的末路,他的心口蓦然一痛,低头看了一眼,见到明晃晃的刀尖穿过胸膛。刀子往后抽出,血喷溅出来,身体软绵绵地往下落。他摔倒在地上,惊起满地红枫,分不清到底是血还是枫叶在空中飞散,夕阳落在脸上,天黑之前的最后一点光在圆睁的眼中慢慢熄了下去。

方屠原本叫方吏。他家里世代都做着屠夫的行当,到了他这一代,不甘于厮混在牲畜之间,托人找了些门道,进了衙门里当一名食俸禄的小吏。后来叛军起义,把皇帝吓得出逃,衙门自然也倒了。方屠为了谋求生路,换下官服拿起了刀,在潼内道当起了拦路的强盗,他不劫金银不劫财宝,劫的是人。

锅上的水烧开了,将刀子在热水里仔仔细细烫过。

宰肉的刀子要趁热最锋利,刀子宰的肉要趁温最好下手,热乎乎的刀刃从脖颈顶端的位置划开鲜红肌理卡进去,顶到骨头与骨头的衔接处,这时候要找准角度借力,用力一剁,头就掉下来了。

血像拔了塞子的水,尽管在枫林里流了不少,依然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方屠不得不拖过一个木盆接住血,才能继续接下来的步骤。

他是一个天生的屠夫,从何处下刀,从哪里剔肉,只需拿手在身体上捏一捏便知晓了。其实杀人与杀猪好像没什么区别,剥去皮肤后都是囫囵的红色肉团,人死的时候甚至比猪更安静一些,肺部漫上来的血封住了喉管,只能发出“嗬嗬”的残喘。小时候家里杀猪,吸引了许多村里的孩子扒在墙头偷看,凄厉的猪叫和浓烈的血腥气味能冲得许多人睡不着觉,而他却喜欢趁着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将手伸进死猪破开的肚腹里,活着血在温暖湿热的身体里摸索搅弄着……

方屠一把抓住内脏扯了出来,他最讨厌处理肠子,一不小心就会弄得满地脏污。掏干净下水后,才能将“肉”抬上案板进行肢解,他的手法很利落,不至于砍得肉沫飞溅,肉块大小也非常适宜,方便风干晾制。

前院响起动静时候方屠刚刚处理好所有的肉,他走出屋子去,看见是村里的老方夫妻。

老方说:“正在忙着呢?我来和你买点肉!”

方屠像是没听清,“买什么?”

“买肉啊。”

老方笑了笑,干瘪的脸上挤出几分贫瘠的笑意。这人是他的远亲,在家族里辈分比较高,从前见了面方屠还得喊他一句长辈。但现在这么乱的年头,皇帝都比不上占地的土匪有威严,人伦纲常早就坏了,谁还管他是尊是长。

方屠阴沉沉地看着他,不答话。

老方瞅了瞅他衣服上的血迹,小心地咽了咽唾沫,“你爹去后,你一个人也不好过,在村子里还是要有人帮衬帮衬的。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知道你都在干什么,你做的事儿动静太大了,在村子里是瞒不过去的。”

“所以呢?”

老方揣摩不出他的态度,狠了狠心,一鼓作气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能帮你隐瞒这件事,就算瞒不下去了,我也能站在你这边说话。我在村子里这么多年,总归还是有些声望的,就算这事被发现了也不至于让村子把你赶出去,而我求的也不多,就是要口吃的,如果不是实在连草根都挖不出来了,我们也不至于来找你,你看你婶子,再没口饭吃真要挺不下去了。”

站在门口的女人,以前见面的时候还记得是个健壮的农家妇女,如今穿着破旧的衣服,身形伶仃,骨瘦如柴,看起来确实可怜。

方屠说:“只是要口吃的?”

老方连连点头。

方屠转身说:“跟我来吧。”

老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说动了他,看着方屠要往屋子里去,那屋子的窗户半敞着,隐约还能闻到里面飘来的血腥气味,他又有些却步了。

方屠嗤笑道:“这又是在装什么模样?敢吃还不敢看?”

老方一咬牙,跟上他的脚步。

在经过方屠身边的时候,老方的肩膀突然被一把按住,他抬头看了看身边这个高壮的汉子,脸颊忽然一痛,整个人被一拳揍得往后摔去。

方屠在衙门里当差,学过一些腿脚功夫,身体又硬实,普通人根本经不住他的揍。挨了两下拳头,老方立刻痛得在地上打滚,方嫂见了惊叫一声,回过神来,跑上前把老方扶住。

老方窝火道:“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撕破脸是不是!”

他嚷了没两声,方屠过去一把搡开方嫂,揪起老方的衣领,老方立刻就像被掐住喉咙一样没了声音。

方屠压低声音说:“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有人威胁我,看在都是同村的份上,我且不杀你,但你如果不想哪天死得不明不白,就不要再来招惹我。滚!”

他用力一推,老方一个哆嗦,爬起来,借着方嫂的搀扶逃得远远的。

方屠冷笑一声,对着他的背影唾了一口。

老方听见唾沫落地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眼里既有恐惧,又有怨毒。

直到两人走远了,方屠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身往后院走去。

他们这种从事屠宰的人家,房子与豢养牲畜的圈棚紧紧相连,一大排的矮屋已经在灾荒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杀空了,唯有最靠着外边的一间牢牢插着门栓。

方屠随手拿起靠在墙根边的一根木棍,打开了门,内里的气味很难闻,毕竟曾经是养猪的地方,混杂着动物粪便的味道。他对着最里面的阴影,像驱赶畜生一样用棍子敲了敲地说道:“滚出来。”

里面安静了好一会儿,在他渐渐失去耐心时,方才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一个瘦小的小孩四肢着地从阴影里爬了出来。

方屠拿着木棍,蛮不讲理地一把将他捣翻,小孩摔在地上,闷哼一声,杂乱的头发散开现出一张瘦得吓人的小脸。

这小孩不说话,面对一个拿着棍子的壮汉,只是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缓慢地重新从地上爬起来,既不喊疼也不害怕。

方屠越看越觉得,这小孩实在妖异得古怪。养了有一段时间了,他还真没听这小孩说过话,他是养过狗的,自然知道什么样的狗最会咬人。

这就是只会咬人的狗。

方屠的左手摸索上腰带,从夹层里抠出一条风干后泛黑色的肉,蹲下身对着小孩说:“过来。”

小孩警惕地看着他,明显抗拒靠近。

方屠保持伸出手的动作等了片刻,突然发作,一把将小孩揪着衣领抓了过来,掐住脸强迫他张开嘴,把那条肉干粗暴地塞进他嘴里,小孩一尝到肉的味道,立刻剧烈挣扎起来。

他越挣扎,方屠越觉得兴奋,瘦弱的孩童在他手底下像掐住脖子待宰的鸡,那悬殊的力量反而让人生出了强烈的凌虐欲望。他知道小孩对肉干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因为小孩明白这些肉从何而来。最开始的那段时,他把他和一些处理好的肉关在一起,小孩估计受了不小的刺激,从此以后就再也不吃任何肉食。他给他喂饭,有时候是正常的饭食,有时候在饭食里加入了剁碎的肉糜,小孩能够准确地分辨出哪些加了肉哪些没加肉,避开了加肉的饭,如果方屠送来的饭里只有肉,小孩干脆直接绝食,什么也不吃。

方屠不喜欢他不吃饭的样子,也不喜欢有人违拗自己,小孩不想吃,他就更加用力地把肉往他嘴里摁,手指和肉一起挤进小孩的嘴里,把肉干往他的嗓子眼里捅。

小孩被逼急了,牙关一合,狠狠咬了他一口。

年纪不大,牙口倒是很利,那力度恨得,巴不得把他的手指咬断。

方屠吃痛一下,登时恼了,扯出手指,一巴掌朝着小孩脸上扇去,“他奶奶的,不知好歹的畜生!——”

小孩被扇得摔在地上,捂着喉咙干呕咳嗽,抬起头来,顶着发红发肿的小脸,仇恨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的黑眼珠子里充斥着野兽一样的怒火。

方屠盯着他,不由得恍惚了一下,好像整个灵魂都要被那眼中的怒火裹挟住。他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要圈养这个小孩,就是因为这双眼睛。

这个小孩也是他劫道劫来的,依然是在潼内道,那个血红色的枫树林里。他劫了逃难的一家几口,那家子带的小孩不少,夜间睡在林子里,他趁夜悄悄摸过去用刀抹了脖子。大人他都杀了,小孩没几两肉,他原本想着养一养再宰,可没想到那段时间逃难路过的流民少了,或许是枫树林“吃人”的事情在流民中传开,方屠一连守了几十天都未见有人路过树林。家里的储肉的快吃完了,他又一直没有劫到新的流民,他提着刀悻悻而归,回到家直奔后院的圈屋,打开门想要拎出一个小孩来开刀刃。

那几个小孩长成什么样他不太记得了,岁数都不大,一个个俱是骇破了胆的病猫模样,唯有这小孩是只会咬人的狗,方屠要去抓其他孩子,他就冲上咬他,凶狠得不得了。

当时怒火冲天的方屠也是将他按在地上准备扇去耳光,在手掌高高抬起的时刻,他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看见了那双眼睛,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格外醒目,黑是黑白是白,瞳仁分明,因此里头的情绪也很容易看得明晰。那不是人的眼神,是兽的眼神,如果不弄死他,绝对会被反过来吃掉。

方屠一瞬间就被这个眼神吸引了,犹如被挑衅一般,激起了浑身沸腾的血。他想,不行,不能这么轻易杀了他,我倒要看看,这小子能有几分利爪。

于是因为一个眼神,原本只想抓个人开刃的方屠改变主意,当着小孩的面把其余的孩子都杀了。年纪小的全部都摔死,还没发育好的头骨撞在石块上,脑浆迸了一地,年纪大些的比较费力,刀砍了好多下才终于老实地躺在地上抽搐,血顺着泥土洇湿了一大片。

而小孩被他用绳子栓在一边,挣扎得晕了过去,手掌上全是扯拽出的血痕。方屠并不管他,抱起孩童的尸体起身离开,等他把尸体处理好再悬挂回关着小孩的圈棚里,插上门闩后,转身离开。

当晚,他挑了一个挨着后院的房间睡觉,躺在床上的时候,后院圈棚里传来的一阵阵动静,那声音像是某扇门板正在被撞击,他躺在床板上,透过窗户听着这诡异而渗人的声响,心中升腾起一股扭曲的快感,令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他知道小孩已经醒来,也知道小孩定会发现他所准备的惊喜。

原来掌控一个活人,比掌控一个死人更有意思。

“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方屠说,“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咬死我?”

他挽起胳膊上的袖子,走上前,“来,有本事往这里咬。”

随着他的动作,小孩谨慎地往后退了退,像是看着一个疯子那样看着他。

小孩退避的动作取悦了他,心下又快意了起来,他大笑着说:“你弄不死我,那你就得知道,你的命掌握在我手里,违拗我对你来说并无好处。我多得是办法弄死你,就拿最简单的来说,我只要少送几天的饭,你就能活活饿死在这里。你不是不愿意吃我给的肉吗?你要不要出去看看,外边有多少饿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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