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面前缓缓落下。
打坐的谢彻风感觉到空气的异动,睁开眼,便看见两名友人遥遥御风而至。
他所在的清静崖乃是山壁上延伸出的一处方寸平台,三面悬空,范围逼仄,万丈深崖下透出一阵阵直侵人身的料峭寒意。太白宗犯了错的弟子们往往会被罚来此处思过修行,思过期间不可与他人往来,也不可离开此处,不分昼夜地置身于孤危山崖上,很是磨练意志。
谢彻风赶紧起身给宋晚星和明承煊二人让出落脚位置,有些担忧,又忍不住勾起唇笑道:“你们两怎么来了,等下叫我师叔看见,免不了又被抓住把柄。”
“他都已经找过你那么多回的茬,还差这一次么?”
三个人交情甚好,宋晚星与明承煊对于谢彻风在宗门内的难处以及和雪无尘不对付的情况一清二楚,说话倒也不避讳。
谢彻风想了想也是,无奈摇头。
宋晚星感觉到寒意拢了拢襟口,轻扫一眼四周,说道:“你们太白宗对弟子怎么总是这么清苦的一套。”
谢彻风道:“你们镇星阁将人压在塔下,也不是什么好滋味吧。”
明承煊习惯了两人拌嘴,笑了笑,撩开衣摆,在平台边缘坐下,双腿悬空面朝着深深山涧,太白山重叠的山峰外,是漫起的瑰色晚霞。
谢彻风和宋晚星也学着他那样并肩坐下,三个年轻人迎着霞光,过了一会儿,谢彻风低声道:“你们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宋晚星说:“你还记得,出了秦都时,我跟你说的话吗。”
谢彻风记得,自己刚从昏迷中醒来时,宋晚星对他说过一句“魔气一事或许有了眉目,回去细说”。只不过一回太白山就撞上了雪无尘,他们也没机会交换信息。
谢彻风道:“到底怎么一回事?如果真有了眉目,这可是大事。”所有仙门都在为泛滥的魔气困扰,如果他们发现了解决的方法,势必得通知所有掌门。
宋晚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明承煊一眼。
明承煊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该不该说,当时不过匆匆一眼……”
宋晚星道:“我们又并非要立刻下判断,多一条线索也是好事。你看见了什么,如实说就好了。”
谢彻风听不明白,觉得两人像在打哑谜,然而明承煊接下来说的话让他惊得非同小可。
明承煊说:“当时在秦都那个虫母的巢穴里,我看见……那位剑尊前辈正在吸收魔气。”
谢彻风说:“等,等一下?你说什么?你看见谁在吸收魔气?”
明承煊便将自己与林浪遥追踪到地穴里,驾驭着火龙时看见温朝玄正在祭台上吸收魔气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谢彻风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不是剑修吗?而且他还是林浪遥的师尊,这也太……他若是修魔,我们不可能察觉不到……”
魔修的功法与正经修真者的功法完全相悖,不可能兼得,只要一出手就会暴露。温朝玄为了震慑雪无尘时展现过威压,那是纯正的属于顶尖修者的修真灵息,无论如何也伪装不了。
“魔族功法奇诡,或许有什么暗藏的修炼方式也未可知。先不论这个,这是第一件蹊跷之处,”宋晚星道,“还有第二件事。”
“还有第二件事?”谢彻风竟不知道自己昏迷之时发生了这么多。
“你先听我说,别太惊讶,其实在秦都的时候我们遇见了……魔君。喂!”
宋晚星和明承煊及时出手,一人一边拽住了谢彻风,免得他一头栽倒摔下山崖去。
“只是魔君的一缕分神,不是本尊,否则我们也不可能从他手底下逃脱。”宋晚星解释道。
那倒也是。虽然修真界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但也不至于连魔君现身修真界这种事情都不知道,而且还是发生在他们太白宗的眼皮子底下……谢彻风脸色凝重,“魔君为什么会出现在秦都?”
“他真正的意图何为我不知道,但是我听见他对林浪遥说……”宋晚星顿了顿道,“他是为了见他特地而来。林浪遥倒是追问魔君究竟要如何才能解决肆虐的魔气,而魔君却回答,解决的方法其实一直在他身边。当时我就在想,林浪遥的身边到底有什么……”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越细想越觉得背脊生寒,尤其是谢彻风,简直要坐不住了。倘若温朝玄身份真的不简单,他岂不是亲自将如此危险的存在带进了宗门。
宋晚星按住他的肩膀说:“你不要急,现在只是我们的猜测,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我和承煊也会各自回门派禀告师长,当务之急是,你师尊何时出关?”
谢彻风英俊的眉宇深锁,张了张口,还未作答,就听见身后有人接话道:“师兄出关一事不用操心……”
三人猝然大惊,齐齐回过头,却见白发如雪的雪无尘衣袂飞扬立在一只仙鹤身上。
他们真是大意了,没料到雪无尘竟然会悄悄出现,所有谈话内容都被他听去。以雪无尘分神期的修为,想要在三个年轻人面前隐匿气息太过容易了。
雪无尘从温朝玄那边碰了一鼻子灰出来,还被迫观赏了师徒背德的场面,正一肚子气不知如何发泄,想起还有一个正等待他责罚的师侄没有惩治,直奔清静崖而来,却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三人看见雪无尘,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知道事情必然要糟。宋晚星见到雪无尘眯起了琉璃色的眼眸,心里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就听雪无尘指尖掐出一团光芒,冷漠地说:“如此严重的事情,隐瞒不报,谁能担待得起责任?着我口信,请镇星阁商掌门,传光世家明家主前来太白宗一晤,去!”
谢彻风等人谁也阻拦不了,只能看着光芒从他指间飞出,化作两只拖着白光尾羽的飞鸟划破血色夕阳投入云层之间,留下一道巨大的令人不安的阴影。
……
林浪遥醒来的时候,两眼一睁,呆呆望着屋顶,浑身上下都感觉散架了一般。
这滋味就像是他小时候练武,初次抻拔筋骨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不,可能更惨一点,抻拔筋骨起码不会屁股疼。
他哆哆嗦嗦地爬起身,摸到床边放着的衣衫,抖开往身上套。穿裤子的时候动作太大,扯到了腿间,疼得他扑倒在床上。
一只手伸过来帮他把裤子提上,林浪遥一个激灵,瞬间捂着屁股转过身,有些说不清的羞耻。
温朝玄倒是早就穿戴好了衣衫,白衣严整,衣襟压得一丝不苟,扶着他说:“如果不舒服就再躺一会,不要急着起来。”
还躺着什么呀,躺着继续回味昨晚是怎么被翻来覆去折腾了个遍吗……林浪遥是真有些犯怵了,知道他师父做什么事情都厉害,没想到这种事情也如此厉害,经此一遭他可算是老实了,忙不迭摆手说:“不躺了不躺了……”
他执意要起来,温朝玄扶着他起身,林浪遥两股战战地立着,才迈出一步,双腿一软“扑通”跪下了。
温朝玄:“……”
林浪遥:“……”
温朝玄脸上有些不自然,过去搀起林浪遥,林浪遥推开师父的手说:“没事!我自己能行……”
他颤颤巍巍往前走一步,又“扑通”跪地,膝盖磕在地上声音响亮。
温朝玄这次不管他逞强,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放回床上,按着他的腰说:“把裤子脱了。”
林浪遥惊恐道:“什么?!”
温朝玄说:“给你上药……”
林浪遥松了口气,“哦……”
上过药后,温朝玄把他的裤子穿好,让他躺着休息,“……现在知道做这种事情伤身了吧,凡事都要有节制。”
林浪遥心道,你这话说得,昨天晚上早干嘛去了。
不过他也只敢在心里腹诽一下,挪动脑袋枕在师父腿上,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温朝玄任由他抓着,另一手在他腰间轻揉。
林浪遥打了个哈欠,前面才说过不想躺了,这会儿又反起困来,或许是温朝玄身上熟悉的气息太令他安心,又或许是酸软的腰被按得很舒服,他不知不觉就在师父怀里睡着了。
睡了一觉后,身体恢复越多,起码能自己走路了。林浪遥吵着闹着要出门透气,温朝玄只好随他去。
林浪遥一出门,就看看祁子锋坐在院子里吃点心,有点惊讶他这么快就养好伤了。
林浪遥磨磨蹭蹭地走过去,艰难地在石凳子上坐下,瞥了暼祁子锋,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俱是一副刚刚康复的虚弱模样。
林浪遥说:“吃什么呢,给我掰一点。”
祁子锋掰了一半糕点分给他。
林浪遥吃着点心配茶说:“你这么快就好好了?”
祁子锋说:“你看起来倒是还没有好的样子。”
“!”
林浪遥心里一惊,险些被糕点噎死。
祁子锋故作老成地摇头道:“你说你好端端闹什么脾气,这下偷跑被抓回来教训了吧。你们师徒俩人闹别扭,还得我这个外人操心,真是的……”
林浪遥听着他的话知道自己想岔了,又觉得不太对,“等一下,我师父知道我跑了,该不会是你通风报信吧。”
祁子锋理所当然道:“那不然呢。”
林浪遥这下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前脚才跑,温朝玄后脚就跟了上来,原来是因为这样。
祁子锋怜悯道:“你平时看着挺硬气的,没想到被收拾起来哭那么惨,我在隔壁都被你吵得睡不着……”
林浪遥:“……”
林浪遥把手里糕点塞祁子锋嘴里,“吃你的吧!”
两人又开始吵吵闹闹,温朝玄提着一本书过来,也在石桌边坐下,将书本一放,剑一撂,平静地道:“既然都闲着,那就继续讲课。温故方能知新,今天讲剑章第三十二式……”
林浪遥和祁子锋同时脸色一变,都想起身逃跑,奈何一个背痛一个屁股痛,蹦起来又跌坐回去。
温朝玄飞来一眼,两人谁都不敢造次,只好缩着脖子,苦兮兮坐在桌边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