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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 8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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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雨丰沛的四月,大雨浇湿了武陵,持续月余的魔族之乱终于平息,在迟迟赶来的传光世家协助下,武陵剑派方才驱退大批侵袭的鬼修,所有人都已精疲力竭,雨水浇洗过几轮,青山又焕发出葱茏颜色。

祁子锋的心情却无法轻松起来。

祁夫人路过廊下看了一眼,祁掌门脚步不停,扯着妻子的手经行道:“让他跪。”

祁夫人只能叹息一声。

雨已经停了,石砖铺的地面还有些潮湿,祁子锋跪了许久也感觉不到硬和冷,在他面前是几口黑沉沉的棺木,每一口里面都躺着一名武陵剑派的弟子,像天崩时落下的巨石,彻底将他的内心压垮了。

人间有道法万千,妖魔也有邪法无穷,修鬼便是魔族中最为奇诡的一种。鬼修曾经为人,因为修习邪法脱去皮肉,仅以魂魄的方式修炼,形如鬼魅,可夺人肉舍,杀而不死,死而不灭,故称之为“鬼”修。世间可以用道法诛灭鬼修的门派,唯有天生自带焚净之力的明光火传人,普通修者想要彻底杀死鬼修,只能将其锁在肉身中连带着身躯一并杀死。

祁子锋从前并不知道这件事,现在他知道了,却已经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武陵剑派弟子剑术非凡,武勇了得,但这些引以为傲的东西在鬼魅面前却全部失了效用,毕竟长剑再怎么锐利也无法斩伤魂体。剑修们不似传光世家那样拥有明光火,也不似镇星阁那样精通镇魔驱邪,更连太玄门那样画符设阵都做不到,只能尽量拖着大批鬼修努力鏖战,以求等到传光世家前来支援。而这期间,有不少武陵剑派的弟子在与鬼修交手中,不慎被夺了舍。

祁子锋从太白宗回来后,见到门派遭此祸乱,身为少主,自当提剑与同门一并作战。

武陵剑派驻地辖下的镡城遭到鬼修侵占,祁掌门与大部分弟子牵制住鬼修们,大师兄领着祁子锋将城中百姓转移到安全地方,祁子锋负责护送,大师兄负责断后与守护剩余的百姓。当祁子锋把第一批城中居民护送出城后,回来接应大师兄时,这一处庇护百姓的据点却已经被鬼修首领发现,大师兄为了保护他们,在与鬼修首领缠斗中,不慎被夺了舍。肉身一旦落入鬼修手中,就相当于被对方掌握了人质,而这人质还是一把极度锋利的“剑”,倘若不被利用殆尽,鬼修决计不会罢休。剑修被夺舍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祁子锋惊惧万分,知道这种场面不是自己能应付的,立刻传讯给父亲请求援助,但消息还没递出去,就被附身大师兄的鬼修首领拔剑相向,一击撞飞出去。

祁子锋撞塌屋舍摔进残垣断壁里,短暂昏迷了片刻,方才从废墟里爬了起来,眼前却一片漆黑,不知道是脑袋撞伤哪儿了,耳朵里满是嘈杂的嗡鸣,头昏脑胀几欲呕吐,双目一时失明犹如被笼罩进长夜里。

黑暗之中,他听见大师兄的声音说:“拿起剑来……快站起来!……”

“师兄?”祁子锋急促道,“我……我看不见,我找不到剑……”

四周非常混乱,城民的惊喊声小孩的哭闹声,大师兄和鬼修嘶哑的声音交替响起,似乎双方正在抢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大师兄说:“快!你的剑!”

祁子锋跪在碎瓦砾堆里一通乱摸,急得满头大汗,发狠地伸手一喊剑名,“展锋!——”

长剑落入掌心,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师兄!我该怎么做?”

大师兄的声音忽远忽近,断断续续,“我的剑断了……只能靠你了。待会儿我会将这鬼修逼出身体,趁它无法匿形……你拿剑,杀了它……快!”

“我看不见!”祁子锋无措地大喊道。

“……听我声音,”大师兄咬牙道,“快!就是现在——”

万分紧急下,祁子锋来不及多思考,循着声音的方位飞身一剑刺去。

后来他回想过很多次,那时候要是能够再想想就好了。

如果能多想想就好了。

温热血液溅出的时候,祁子锋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大师兄性情刚烈,嫉恶如仇,鬼修来无影去无踪,他知晓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就再难将其诛灭,与其肉身落在对方手里助纣为虐,不如甘愿以身为囚,拼得个玉石俱焚。

待鬼修首领死后,剩余的鬼修果然阵脚大乱,溃不成军,等传光世家赶到,彻底攘清了残余的鬼修,才算平息这场魔族之乱。可从那之后,祁子锋却有些崩溃了。

……

残雨顺着瓦檐落下,灵柩在宗门内堂停了几日,就该送往内山的归剑园安葬,武陵剑派的剑修们来送同门最后一程。

大家都带着伤,许多人赤着胳膊身上还打着绷带,简单祭拜过后,路过小少主身边时,都摸了摸他的脑袋。

祁子锋始终一动不动地跪着,沉浸在漫长低谷之中。

最后一个人路过他身边时,与其他人一样停了脚步,手掌覆盖在他的发顶,许久没有动作,突然一转手势,曲指一弹,将全无防备的祁子锋弹得身子一歪往后倒,狼狈地支着地面仰头望向来者。

站在他面前的人背着光。夕阳的红光漫过他的肩头,为那张年轻张扬的脸庞染上猩红颜色,一双眼眸浸在眉骨的阴影下,却依然透着暗火一般的熠熠神采,眼角眉梢都是压不住的不驯锋芒,来人像天边烧来的趁风野火,灼得他眩目晃神,心头震颤,从独自哀伤的巨大阴翳里醒了过来,方觉红霞满天,人间已晚。

林浪遥无声地朝他伸出一只手。

祁子锋静坐了一会儿,迟疑地尝试递出手,还未碰到对方,就被反手用力地抓住,一把拉了起来——

武陵剑派。

依然是他和温朝玄曾经住过的那个院子那间房屋,陈设未改,有一瞬间,林浪遥几乎要以为后来经历的诸般种种,不过大梦。

夕阳转过窗棱在屋内两名年轻人面上覆下一层迷离的红,隔着霞光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开口道:

“你怎么了?”

林浪遥一顿,收了声音,示意祁子锋先道。

祁子锋一开口,心里生出无限哀凉,“我师兄死了。”

林浪遥叹了口气,“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祁子锋嗫嚅着,鼻头又酸涩起来,“可是……可是,是我害了他……”

林浪遥随邱衍回到武陵剑派时,跟在他身边,听祁掌门说完了来龙去脉,知道是怎么个经过,因此见到祁子锋这番反应,并不觉得奇怪。

“你心里清楚,他是自愿与那魔族同归于尽的,不是吗,”林浪遥道,“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自责的?”

“还是说,你只是害怕杀人?”

“害怕又有什么错呢……”祁子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眼前的晚霞落在手掌,像横生的血光,令人心惊肉跳。

一个人从未杀过人的年轻人,第一个死在剑下的,却是自己的师兄,这该是怎样纠缠一生的心魔。

“你杀过人吗?”祁子锋喃喃问。

“没有。”林浪遥答道。

“那你怕杀人吗。”

“为什么要怕?”

祁子锋想了想,道:“也对。毕竟是你,你肯定不会怕的。”

他语气里带着释然,似乎觉得,像林浪遥这样的人就应该天不怕地不怕。

林浪遥听了,走过去抬起腿,一脚把坐着的祁子锋连人带凳子一起踹倒。

哐当一声响,祁子锋摔在地上,换做往日他一定会生气地跳起来指责林浪遥发什么疯,可此时他只是安静坐在地上,内心一片平和,像被雨水打湿的家养鸟,蔫头耷脑无精打采。

林浪遥蹲下身,揪起他的衣襟逼迫他直视自己,“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

“你知道自己手里握的是什么吗?”

祁子锋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尽管他此时手中空无一物,但多年的习惯早已融入骨髓,他习惯性地抓握了一下,那是握住剑的动作。

“你是剑修。”林浪遥沉声道,“我真是难以相信武陵剑派这些年是如何教导你的,你竟然从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祁子锋一时语塞,“你……你凭什么这么说,谁说我没有意识到……”

“你若是有这份自知,又何必现在这幅姿态。”

林浪遥把人从地上提起来,将摔倒的凳子扶正,又替祁子锋弹了弹衣上灰,把人重新按在凳子上。

他的两只手放在祁子锋的双肩之上,力道不重,却轻而易举地将人压在凳子上牢牢钉着,不敢反抗。祁子锋不得不将视线集中在林浪遥脸上,黄昏时分,迷离的光线像软纱充盈了室内,连人的表情都模糊不清了,可他却清楚地看见了林浪遥那双漆黑眼眸里的自己。

“剑是凶兵。”林浪遥认真道。

“世间求道者如云,道法更有千万,有破魔驱邪者,有窥天知命者,有人以黄白之术入道,有人以炼器造物入道,大家各走各的道,或许千差万别,或许殊途同归——可那么多求道人,没有谁像剑修这般,在你决定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注定与杀戮为伴。”

“我为什么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林浪遥松开手,点了点他心口的位置,“因为你手中握着剑,心里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握剑。”

“剑是杀人的东西,以杀止杀,这便是剑修的道。剑修的剑下掌着生与死,什么该杀什么不该杀,心里应当有把断明天理公义的尺,你问我怕不怕,无非是觉得我胆大包天,自然无所畏惧,可你却没想过,这本就是剑修当行之事。今日死了师兄便这么畏畏缩缩裹足不前,来日若是让你与亲朋挚爱拔剑相向呢,你又该如何?你以为你凭什么拿着这把剑?你若连这一点都弄不明白,又如何修剑,不如趁早把剑丢了,免得害人害己。”

林浪遥说罢,重重一搡其肩头抽身离开,留祁子锋自己坐在凳子上想个明白。

祁子锋挨了一通骂,呆坐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这么有道理的话,倒是一点不像你能说出来的。”他刚才愣住了,倒不是因为被骂得大彻大悟,而是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在林浪遥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确实不是我说的。”

林浪遥背对着他站在窗边,垂着眼看自己搭在窗框上的手掌,“教过我这些道理的人还和我说过一句话——承剑者,受之天命,当斩世间不平事。”

被骂完之后,祁子锋的心情反而好上不少,不再那么低落了。他起身走到林浪遥身边,搭着他的肩膀与他并肩而立,感叹道:“他若是知道你这么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恐怕会很是欣慰。”

林浪遥淡淡道:“他不知道,因为他就快要死了。”

“……”

祁子锋惊愕地转过头。

“什么?”

“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在等一个人杀了他,而我也在等。”林浪遥道。

窗外的光线渐渐暗了,夏季之前的天色依然黑得很快,不过转瞬之间,血色残阳以无可挽回的倾颓之势滑向山谷,夜的阴影与冷意一起爬上窗槛,顺着墙根溜下,无声无息缠住了祁子锋的脚跟。或许是林浪遥的语气太过平静,以至于祁子锋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会愣愣地跟着他抛出的话问道:“你在等什么?……”

林浪遥转过身,祁子锋不得不收回自己搭在他肩头的手,后退一步。两人隔着一臂不远不近的距离,林浪遥的眼眸黑沉,祁子锋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不笑的时候,竟然也有如此可怕的气势。

林浪遥看着他道:“等那个人醒悟过来。”

一不留神间,天色已经彻底暗了,蛰伏已久的寒意顺着祁子锋的脚跟往上攀爬,不过顷刻间,便如附骨之疽阴冷地扒在他的背脊之上。

“你准备好了吗。”

祁子锋整个人都僵了,冷汗瞬间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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