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
祁子锋震惊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林浪遥盘腿坐在地上,一载未见,他没有太多变化,不过神色间带着点阴郁和无精打采。他浑身染满了深深浅浅的红,大部分血迹集中在身体右侧,衣袖越往下颜色越深,最后直至那隐没在衣料下,血迹斑驳的右手。
祁子锋不请自来地突然闯入,他也不惊怪,只是摇摇晃晃站起身,扶了扶额头,像是睡了一觉长梦刚刚醒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还想问你……”
祁子锋说到一半停住,因为林浪遥这个抬手的动作,他看见了滑落衣袖下的那截胳膊,惊惧不定,上前一步拽住他,“这是怎么回事?!”
林浪遥顺着他的动作低头往自己右臂上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事。”
“你管这叫没事?!”祁子锋不可置信地大声道,一把扯过他的手,将他袖口往上一推,那横陈着伤口的胳膊便无可躲藏暴露在光亮下。
祁子锋总算知道林浪遥浑身的血迹从何而来,在他右臂的手腕处,有一道狰狞的创伤,皮肉豁开,像是被人生生挑剜,把内里鲜红的肌理筋肉用利刃压着,来回拉扯,一点点切磨至筋断肉绽,血肉模糊。
祁子锋光是看着就觉得浑身生寒,心惊肉跳。
那可是手,那可是剑修拿剑的手,怎么能够被摧残至此?!
是谁干的?他想。谁能够这样伤了林浪遥?
祁子锋的脑子里一瞬间冒出很多念头。
林浪遥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不用猜了,这是我自己弄的。”
“你自己?”祁子锋怔住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林浪遥会这么说,他既茫然又不解,“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你该不会……”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夸张地一变。
林浪遥一瞥他的模样,竟久违地露出个笑。
“你在想什么,你该不会以为我在自残吧。”
祁子锋被他笑得有些恼,“那你说说为什么,总不能是你发失心疯了吧!”
“你知道恨一个人的感觉吗。”林浪遥抽回手,若无其事地放下袖子,“有时候我觉得我是真恨他。”
祁子锋被“恨”这个字眼震慑到,倏然噤了声。
林浪遥没有指名道姓那个人是谁,祁子锋也不敢问,但他知道,无论爱与恨,能被林浪遥用这般语气提起的,只会有一个人。
“到底师徒一场,何至于此。”祁子锋说。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何至于此。”林浪遥说,“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吗?实话告诉你,在你来之前,其实我正在考虑如何废了自己这只手。”
祁子锋脱口而出道:“你疯了?!”
林浪遥哂然一笑,“我没有疯,我甚至再清醒不过了。这一年时间里,我想了许多,大多是过往的回忆。你知道么?我其实是被他捡回来的。我三岁时就跟在师父身边,从小到大,吃什么饭,穿什么衣,读什么书,做什么事,无不听从师命。我没有抱负,也不愿多想,日子过着一日算一日,只知道凡事跟在师父身边就好,他做什么我做什么,他去哪里我去哪里,师父走在前面,那我便跟在后边,地上的影子何时背离过日月?我又何时背离过他?我甚至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也逃脱不开他的影响,却没想到,反倒是他先对我放了手。
“你倒是说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人?我是他圈在身边的鸟儿,牵在手中的风筝,我从没想过离开他身边,可是他先不要我的!他既然要放手,天高海阔任我飞,我凭什么还要听他的话?我凭什么再听他的话!
“他不是想要我杀了他吗,那我便废了自己拿剑的这只手,看看他还能如何!他以为他把全部修为都给了我,我就会乖乖就范吗,哈哈哈,想得倒美,我绝不会如他所愿!我就是要他后悔,为什么会养出我这样的徒弟!我就是要大逆不道,欺师背祖!
“我恨他!我恨死他了!”
祁子锋目瞪口呆,被这番剖心带血的话震在原地,他从未见过如此浓烈的爱也从未见过如此浓烈的恨,面对这样伤心的林浪遥,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应对,心里不禁也生出些难过来。他轻声道:“你……哭了吗?”
对面的人眨巴一下眼睛,就那么滚下眼泪来。他像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睁愣着两只微红的眼睛,泪水像是身体里不受控制溢出来的悲伤,一颗接着一颗,顺着脸颊断了线地往下落,砸在染血的衣衫上。
祁子锋说:“哎呀,你、你别哭啊。你这个样子,温前辈要是知道了,心里肯定也不好过……”
听见那个名字,林浪遥浑身颤抖了一下,背过身去避开祁子锋,抹把脸。
“他才不会在乎。”林浪遥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
“不,我觉得他在乎的。”祁子锋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侧头端详林浪遥的脸色。“为什么你会觉得他不在乎你呢?”
“因为他的心很大,装得下全天下人,我的心很小,只装了他一个,所以总是我在为他痛苦。”林浪遥道。
“话不能这么说,”祁子锋叹气道,“许多时候我都觉得你很通透豁达,但到了自己身上,怎么你就看不清了呢。温前辈也身不由己,并非是他想当魔,也并非是他想承担这样的命运。你说他不在乎你,但我觉得,他反而是太在乎你了,比你在乎他还要更在乎你,才把你养成这样的性格。”
林浪遥转过头看他,冷冷道:“何以见得。”
“你知道养一个孩子得付出多少心血吗?你要责怪一个将你养大的人没有心,当真是太不应该了。”祁子锋说,“我虽没养过孩子,但是小时候养过一只狸奴,我对它疼爱无比,亲自为它添水添食,梳毛打理,日日携在身边,一刻不见了都觉得心里不安宁。它的吃穿用度一律食最好的,它若生病了,我亲自登门去求药,它若不见了,我将山头翻个底朝天也要将它找到。它性子不好,总是将我抓伤,父亲母亲提过给我换一只更乖巧的玩宠,我都不依。后来它老了,寿数终了,死了,我虽喜欢狸奴,却没再养过别只。因为我知道,我把所有的心血和感情都给了它,哪怕别的再乖巧,再听话,那也都不是那只被我精心照料长大的狸奴。”
说到这里,祁子锋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去。
“当初温前辈说要教我学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可能收我为徒,也从来没希冀过这件事,因为看到你,我就知道,他已经有了那个为之花费全部心血,细心照料长大,不可替代的存在。”
林浪遥说:“那你知不知道,他将我养大,就是为了让我杀了他。”
祁子锋说:“对,就是这样才对了。如果他要养出一个能够杀了自己的人,只管按着一把剑的样子去打造就好了。剑是什么样子的?剑无情无心,杀伐决断,总之不会是你这般模样——正是因为温朝玄的纵容,才将你养得至情至性,让你对他如此依赖,以至于到了这种时刻,你还在钻牛角尖爱与不爱的问题!”
“……”
在咄咄逼人的话语下,林浪遥后退一步,呼吸有些乱了。他应该生气地大声反驳祁子锋,又或是冷冷地讥诮他知道什么,可那一字一句道出的话,像是戳破了他自欺欺人许久的掩帐,让真相照进来落在脸上,把面皮晒得火辣辣发烫,他只想退,往后退,退进见不得人的黑暗里,这样才能放任恨自由生长。
毕竟,恨一个人,比接受一个人离开,总归更容易些。
祁子锋见他心神动摇了,趁胜追击道:“我且再问你一句。倘若你当真如你所说那么恨他,为何你没有真的废了你拿剑的手?你为什么停下了?”
“对,我后悔了。”林浪遥略带疲惫地说,“我到底不敢真的做到那个地步,这么说你能满意吗。我知道你这次为何而来,你想说服我,但这注定是无用功。趁我动手之前,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我是不会替你们去杀了他的。”
林浪遥说完转头就要走。
祁子锋一把抓住他,忽然怒道:“你看我像是那样的人吗?枉你我相识一场,你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明白吗?”
林浪遥被他吼得一愣,直直看着少年人认真的模样。
祁子锋冲动喊完以后,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一声,低声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你不愿意杀了自己的师父,我理解你,但有一件事,你总归是可以做的。”
林浪遥不解道:“什么事?”
“杀人你不行,但救人,你总可以吧。”
……
祁子锋也没想到自己真的将林浪遥说动了。
他们趁夜离开了钦天峰,走的时候林浪遥抬头望了望,他像是许久没有见日月,恍惚地问了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祁子锋这段时间忙于奔波,日子也过得糊里糊涂,他掐指算了算日子,“咦”了一声,“今日刚好是冬至了。”
林浪遥点点头,说:“是个好日子。”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冬至是一年中黑夜最长的一天。
待此夜过后,春天也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