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焕走后,李澜独自坐了好一会。
无计可施的感觉就像在她心上种下一根刺,拔不出反而往深处扎进几分。她不甘心,又命云喜传信约封良于宫外见面。
时隔多月再见,眼前刀锋般的男人又消瘦了不少。
不出所料,她得到了同样的答复。
封良眼神锐利:“即使只能做一个小兵,我也一定会去。”
李澜快要放弃,心中说服自己若有这个机会,也是说什么也一定要去的。
她释怀地笑笑,“既如此,我便祝兄长得胜归来。”
封良倏然听到这个称呼,愣了一愣,随后也笑起来:“多谢姑娘。”
李澜望着他的背影,心想,封良是二哥的弯刀。弯刀的主人在哪,它就会在哪。
天气渐凉,大昭军队浩浩荡荡出征之时,已是初秋,树叶泛黄,秋雨过后,空气中泛着草木馨香与清凉。
李澜站在城墙上,与上次她目送李琅出征不同,这次她真真切切处于高处,俯视底下训练有素又气势磅礴的军队,心中胡思乱想这当中又是多少人家的儿郎。
李焕披着盔甲,骑着那匹与李琅坐骑毛色几乎一模一样的骏马,那是两人儿时李见鸿为他们挑选的好马,为同一母马所生,李见鸿带着他们在马场上驰骋,两匹马在草场上自由奔腾,连步伐都是那么相同。
李澜恍惚地看着大哥的背影,在一瞬间竟和二哥如此相像。她又试图在士兵中寻找封良,可惜人太多,她又站得高,看得不甚清楚。
李昭秦就站在她身旁,一动不动,像是被摄取心魄的木偶。按理来说李焕与他自小长大,怎么说他也应该亲自下去探视一番。可他没有去。
下方骑于马上的男人威风赫赫,令人无法将他与文弱联系到一起,而李焕终究没有回头。出发前白了半边鬓发的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黯之,去把你弟弟带回来。
李焕将目光投向前方,两腿暗暗紧了紧马腹,马儿受到刺激焦躁地原地踏步,似乎在催促他怎么还不走。
他似乎一天也未让父亲骄傲过。李焕眼神晦暗,在弟弟死后他看着父母亲日渐衰老苍白的面容,曾产生过一刻荒谬的想法。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如果当初他没有选择习文,是不是就可以和弟弟站在一起,最好的结果是兄弟二人扶持而归或是他为弟弟挡下致命一刀,再不济两人从此葬身沙场马革裹尸?
可惜人生不能重来。他猛地加紧马腹,多年的老友立刻奔向前方,奔向它的战场,奔向它的兄弟战死的地方——
李澜的眼中没有激动欣喜,她的目光在李焕身上多停留一秒,便是窥见了他的结局倒计时又少了一秒。
她匆匆收回目光,心中还存有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
多日后,一封书信轻而易举打破了她尚存的最后一线希望。
李澜颤抖着手去接那封书信,打开的一瞬间便瞧到了第一行字。
“小妹安好,见信如唔。若你收到此信,应是大胜。”
她的心并没有完全落下去,因为与这封书信同来的还有一个惨绝人寰的消息。
宁荣王世子李焕战时反叛,已被就地诛杀。
心上犹如被砸开了一个大洞,任由风沙穿过去,痛彻心扉甚至麻木。战场上飞舞的风沙一刹那席卷了李澜的全身,她往脸上抹了一把,没有沙子,全是冰冷的泪。
云喜在一旁哭成了泪人,李澜已没有力气去安抚她,只听得那传信人说宁荣王府暂被皇宫禁军围守,虽密不透风但好在王爷王妃二人未受伤害,只是此后想与王府中人可就难了。李澜身为后宫之人,未曾受到牵连。
她耳朵里嗡嗡响,模糊地听见了几个字。泪水冲刷眼睫,使得她的眸子更加清亮,信上的字都被蒙上一层朦胧的水雾。
“阿凰,此前诸多时日,大哥都见你满面愁云。因是你的私事,大哥也不好多问。我不善言语,终日沉溺于圣贤书中,但也知晓皇宫险恶,伴君如伴虎。万千言语只能化为一句话,那便是别委屈了自己。你身后是整个宁荣王府,有大哥和父亲给你做靠山,别怕。”
李澜面前浮现李焕打着烛火在营帐中提笔的情景,先是断续的哽咽,渐渐变为无声的哭喘,泪水像泄了洪似的拼命从眼眶争先夺后地落下,不多时便打湿了半张信纸。
“我在军营中这几日,不知怎么,夜夜梦中俱是岁玉。也许是与他身处同一境地,也许是太过思念他。岁玉是咱们府上的明珠,大哥自知不如他。”
“父亲常怨我骨头太软弱,担不住家业,大哥也自知有愧,没能好好护住弟妹、护住这个家。大哥请缨上战场时,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书读傻了。但西玄是大哥的梦魇,也是整个王府的梦魇,只有我能亲手了结它。”
“我唯一对不起的,只有一人,便是你的大嫂。她自嫁与我,在京城中过得都是憋屈的日子。如今她身怀有孕,我却舍她而去,我不配为人夫君。我娶了她,是三生之幸。阿凰,若大哥得胜归来,当是枫叶渐红之时,盼家中安好,等岁玉回来一家人便可团聚。大哥李焕写于夜深丑时。”
京城各处都种了不少的枫树,如今夏去秋至,风一刮过便有纷纷扬扬的枫叶落下来,火红一片,在夕阳落下时与天际连成一片,绵延地好像在迎某位故人归来。
只不过风吹叶落都与李澜无关。她的眼界太小,小得只能容下这一张纸。
她苦涩地想,太后曾让她去担起整个宁荣王府,竟如此有先见之明。她接连丧兄,父母接连丧子,她不敢去问。
云喜在旁边一直从白天哭到黑夜,哭到连烛火都忘了燃。整个寝殿像是被皇宫遗忘了般无人打扰。
李澜保持一个姿势不动,直到月亮高悬时才沙哑地问:“大嫂知道了吗?”袁沁竹已怀胎八月,万不能出岔子,如果没有意外,这应当是宁荣王府唯一的世孙。
“.…..世子并未给世子妃留信。”
她心中稍稍宽慰一些,窗外黑夜,万物寂静,可她仿佛听到另一个府上的哭声。
昭军得胜归来,李琅遗骨得以安息,只是独独缺了一个人。
封良就这样好好地站在李澜面前,她惊诧地瞳孔微微放大。若按铜镜中所说,封良不可能活着回来,他好生生地回来了,李澜惊喜又忧惧。惊喜的是封良活着回来,是不是也代表了结局可以被改写?忧惧的是这样的改变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后会发生何事无可预料。
“你……”
“姑娘,属下把将军带回来了。姑娘节哀顺变。”封良的眼眸如鸦羽般漆黑,好似被墨染过一般。
李澜颤抖着声线:“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哥怎会反叛?”
封良沉默了一会,再一开口,便把她带回了那个黄沙漫天的地方。
李焕目光如炬,剑指敌军,对西玄简直是压倒性的胜利。
他杀红了眼,眼中只有一个个从他眼前掠过的敌军,挥剑间不停有血飚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眼睛。
再一睁眼,视线有些恍惚,他在一刹那间竟瞧见了弟弟。
李琅就在他的前方,奋勇地杀着那些西玄蛮军。李焕往四周看去,无一例外全是敌军,他和弟弟被包围了。他心下慌乱,一时间分不清敌我,挥剑的动作停滞不动,直到敌军的一剑狠狠穿透了弟弟的胸膛!
“岁玉——!”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接李琅,却发现弟弟的身影早已成了泡影。他像一头雄狮绝望地嘶吼,目眦欲裂,手起刀落地划破那人的喉咙——
滚烫的血液浇在他脸上,浇得他浑身发冷。
小兵猝不及防被抹了脖子,惊愕地看向他,嘴里吐出鲜血:“世子……”
李焕眼部痉挛地看向自己沾满血迹的双手,大梦初醒时便听队伍中有人大喊:“世子反叛——”
他的剑轰然落下,左手死死抓住右手的手腕,拼命想抑制住什么,周围的士兵都被吓到而纷纷远离他。
队伍中的呼声越来越高,李焕的后脖颈一凉,觉察到有剑落在他的脖子上,他还没看清那人的样貌,脖子上的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挥下来!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李焕第一个想的是李琅死在战场上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痛苦。脑中闪现出一幕幕走马灯,最后停留的是李琅在世时一家人吃过的最后一顿团圆家宴。
他想,若有来世,必要与他们再做一家人。只是,他不想再做世子了。
耳边传来胜利的欢呼声,将他淹没在敌军染血的尸体中,声音渐渐远去,他只能听到飞鸟掠过的扇动声,随后世界归于一片寂静。
“属下隐藏在小兵之中,只听得有人大声呼喊反叛二字,世子将那小兵抹喉,有人便以此为由将世子诛杀当场。”封良声音难掩晦涩。
“大哥不会反叛,他……”李澜哽住,她无法将事实说出口。
“属下也相信世子不会反叛。只是那时战场上太过杂乱,根本无法辩解。宁荣王府已封,姑娘在皇宫中要多加保重,若有需要属下随时候命。”
是啊,即使她心里明白,又何从辩解呢?李焕杀死小兵已成事实,又身死当场,昭军得胜,没有人会在乎他的命,更不会去在乎他的清白。
“可是我在乎……”李澜喃喃自语,眼睛一瞥又瞥到那封被她好好放起来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