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忆中抽离,她的神色恹恹,似仍沉浸其中。
良久,她忽然开口问:“苡鸢,云天台一直是女子当家吗?”
李睢清大抵是一直受困于高山之上,竟从未听过这天下何时还有这样的门派,能女子掌权,亦能这般果敢聪慧,有着去往天地各处的自由。
长老后来规劝她:“放眼这天下,哪里有女子当掌门的?睢清,你不得不承认,江山自古以来就是由男子开辟的。顶天立地一词,是为热血男儿而生。”
他错了。
女子当家的门派在今日被她找到了。
顶天立地一词,是为苡鸢而创,是因女子而成。
苡鸢收起了浅笑的嘴角,神情开始变得冷静又认真。
她清冷的寒眸中失了温度,眉间淡漠:“不。”
李睢清被她转瞬而变的神色吸引,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意识到可能是自己说错话了,才要张口解释,话就被堵在喉中说不出了。
“我是第三代掌门。而往前看,在我之上的两位掌门,皆为女子。”她声线缓而平,“我们是打破常规的。”
常规是什么?
是众人定下的该与不该,行或不行。
外界声音纷杂,吵得青阳在风雪中叫苦不迭,萧瑟无依。
三界将它隔绝在外,仙族驱逐,魔族畏惧,历经沧桑多年,它一步步地爬起,恢复了往日的辉煌,延续了神话,在祖女之庇佑下渐渐迎昭沐阳。
苡鸢又一次想起了千猗。
那双倔强的眼睛,总是充斥着不甘与野心。
坚韧的野草是她,岑破云天的巨树也是她。
千猗已经是三十万年前的传说了。
即便她那时尚小,却也在祖女身边和族人的口中略有耳闻。
第二代青阳神姬千猗,她以血肉延续了这个神话——女子亦可掌控权势,甚至能凌驾在众人之上。
苡鸢总是忘不掉她在战辉台上坠落的身影,那么可怜地跌坐在绿草茵茵中,颤抖啜泣着。哄笑声在台上四起,在嘲弄她的失败。
千猗的手臂受了很严重的伤,一道血痕从左肩上一路划下,轻薄的碧色外纱被刀撕裂,鲜红的血向外涌出,顺着血流的方向,苡鸢看见那伤痕竟然一直延到了她的指节。
皮肉外翻,混着泥石,伤口模糊一片。
苡鸢到后来想起她,总是不免联想到酷寒的大漠,又冷又旱,只需一阵风,便能卷起万重沙,架势之大,令人闻风丧胆。
她低声地嘶吼,竖起食指缠着一道银光,在青丝间重重一斩,缕缕墨色的柔发呈在掌中。
发尾参差不齐,在风中肆意凌乱。
千猗却乘着被斩断的它们,口中念着咒,将发丝延长拉伸,摸到了战辉台的边。
千猗拖着满身伤痕,再次站在了擂台上。
对着铺天盖地的讽刺声,似乎斗志高涨。
打了将近一天一夜。
苡鸢看见千猗的对手换了一个又一个,顾不得休憩与闭眼,身子中所有的血似乎都要流干了,可她却从不论疲惫,就这样一直比了下去。
踩着无尽的尸首,在黎明来临之前,红日再次升起,凉风习习,千猗终于笑了。
“自今日起,千猗便是我族第二代首领。为神姬,成谷主,佑苍生。”
千猗用满身伤痕换来了这个神话。
关乎女子是否足以手握权势,实力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这样举世无双的千猗,却为平天下动乱而死,死在了冰冷的刀剑下。血流尽,蔓延九州山河,润万物于细无声,带来了祥和。
神姬之责,似乎总会终有一死。
生死更迭过后,又是至强者上位。
祖女为护佑青阳子民而死,只留下一缕残魂。
千猗为天下太平而死,传闻灰飞烟灭不得超生。
而苡鸢的结局,在知镜的预言中,同样是一死。死在了司寇翾的扶光双刃之下。
这就是她们要作为神姬的使命。
此生,只为苍生而活。
——
苡鸢笑着看向她,神色温柔:“睢清,若你有心中想做的,那便去做。而不是要犟于‘不服’二字,你得为自己活一场。”
为自己而活吗?
李睢清自被霜羽巅捡回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成为衿浣派的一颗白雪。飘要飘得纷纷扬扬,落要落得脚踏实地。
提起轻云剑的时候她才懵懂感觉到,何为自我。
她的志气是降妖除魔,匡扶天下。
是大翎第一,打遍天下无敌手。
她是一介女流又如何。
她从不比那些空谈无补的男儿要差。
李睢清必须要下山。
她心中自有道义,不应局限于此。
日夜遭受编排与蜚语流言,这霜羽巅早便没有当时主动愿意接纳她的温度了。她的坚守,也不过是为了还师尊一个愿景——将读心之术传承。
可门派上下,竟都出奇一致地同她为敌。
心思不纯,歹毒可恶。
她如何还有必要待在此处。
若百姓心中所追求的正道是如此,那她干脆褪去这一身紫袍,抛却所谓枷锁,去为天下黎民再辟一条新道。
李睢清瞳光渐渐明亮:“谢谢你苡鸢。”
“那所以呢?你想好要在哪一日作出这个决定了吗?”苡鸢问道。
“仙道大会。”她语气坚定,“在那结束之后,我定会了无牵挂地下山。况且那日,结界并不会设得像往常那般牢固,我只需破剑而出,不必回头。”
“需要我助你吗?”
李睢清眯着眼在笑:“我应该能仅凭自己便能做到。”
“我相信你。”
苡鸢的话语总是轻飘飘的,让人忍不住将心安置托付。
大雪匆匆落下,似是寒势加重。
李睢清望向山脚那白茫茫的一片,不禁又回忆起方才几人的一番争执,不过一息之间,她竟坐在了苡鸢身旁,与她交了半刻心。
面前不断浮现出司寇翾那双冷冽的眼眸。
如同幼时那匆匆一面。
他毫无一丝变化。
包括身上的功力。似乎还只是一个寻常凡人。
他那句“名扬天下”,一直同师尊惨死的模样重叠回荡在她的脑海之中。可一别七年,他竟还是和当初一般。
有些执拗,又难以靠近。
于是李睢清迟疑着开口,试探问:“司寇翾……是如何成为你的弟子的?”
苡鸢实不相瞒:“我救过他一命。”
“他那时也还是孤身一人吗?”
李睢清的语气难辨情绪,不知是在询问还是在心疼,毕竟那时是她第一次下山,那日变故众多,每一次回忆都是痛苦万分。
苡鸢眼眸微垂:“当然。”
“一如幼时,正受魔兵追逐,深陷泥潭之中。”
李睢清感到些许意外,面色微微怔愣,难道司寇翾和她提起过那时的事情?
左丘翼那张面庞又一次浮现。
奸诈阴险,狠辣阴毒。
师尊的面容在眼前与之渐渐重叠,又缓缓褪去。
她恨左丘翼,恨入骨髓。
李睢清穷极一生也要追随的答案,似乎就在他的身上。
她势必要左丘翼付出代价。
可却绝不是现在。
依照现在她的处境,先脱身霜羽巅才是最为紧要的。
司寇翾与她处境相仿,她又何故将希冀托付在同样是可怜之人的他身上。
羽睫在风中翩翩拍打着,李睢清神色认真:“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
苡鸢微微笑着,似乎是在默认。
可宁静还未持续片刻,就见李睢清匆忙起身,眺望着远处的一片白雪。
稍稍低下头来,对上苡鸢疑惑的目光,她说:“有人来了,为首之人是道渊。”
苡鸢眨了眨眼,循着声源望去。
鳞次栉比的房屋中,挤出了七横八纵、弯弯曲曲的窄道,小路上的一行人各举着木棍,凭借它燃起的火苗,散落在衿浣派的每一处,以数人汇集的火光照亮了黑暗的霜羽巅。
像几条缓缓爬动的小蛇,他们的私语声便是它吐信子时的“嘶嘶”轻语。
“在哪里?”
“我刚刚明明看到他往这边来了。”
“法、法师说,那人的气味还没散。”
“难道在周围?”
她和苡鸢远远地互相看了一眼。
说:“他们在找人。”
苡鸢这才放松了下来,他们找谁与她二人无关,只要不是冲着这座小屋的他们来的就好。
李睢清却仍旧皱着眉,几次捂了捂耳朵都不曾说话,看她莫名烦躁的模样,苡鸢问:“你怎么了?”
她先是摇了摇头,说自己没事,然后才说:“可能是我听错了。我总是听到他们在说什么魔族人……可霜羽巅结界未损,怎会有魔族人进来?”
话刚落,苡鸢浑身僵直。
她不自然地从屋檐上起来,屏气凝神,眼睑紧紧阖上。
难怪她感觉司寇翾的气息越来越强烈。
甚至有明显的波动。
看来是锦囊断开了。
失了屏障,气息定然是暴露无遗。
苡鸢莫名有些紧张。
幸而知镜从睡梦中醒来,打了口哈欠道:“啊呀苡鸢,别着急嘛,不会有事的。抬头看看先。”
她顺着知镜的话,抬了抬头。
果然,雪夜中的他如月一样明亮。
隔了一幢小屋,司寇翾绿衣飘扬,双手攀在莲章的狼首刀柄上,驻着它立于屋顶,他微微张着口,弓腰喘着气,汗珠自他前额滑落,看起来略显疲倦。
苡鸢跌进他明亮的眸光中,在他微皱的眉头中莫名地心一软。
可他却带着委屈一般,可怜模样地看着苡鸢。
像是在说,抱歉。
他把绿竹香囊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