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读的学校达珠中学在村子里，成绩好的学生离开村去市里面的中学，成绩差的学生留在村里，我们留在达珠村。达珠中学和村里田地之间隔着一面墙。夏天外面农田在施肥，化肥味道顺着风吹进来，班上同学一阵阵作呕声，连忙把窗户和门关上，在开窗恶臭和关窗闷热之间我们选择闷热。好在冬天没这个闷热烦恼，冬天门窗开得小，即使这样化肥味道还是会一阵一阵吹进教室里。
我们不爱读书，上课喜欢几个同学之间扔小纸条，跟大家分享今天的八卦消息，例如议论哪个老师今天穿的什么裙子，哪个老师新交了男朋友，哪个老师讨人厌哪个老师招人喜欢，哪个班有帅哥，看哪个女生不顺眼大家一起咒骂她……有着共同喜欢的八卦话题让我们四个传纸条的同学关系变得亲密无间，为此我们组成一个组合，组合有着响当当的名字，叫阳光四人组。组合成员有娟秀，车丽，赵菲还有雨婷。
到了下午，外面暖烘烘的天气让人昏昏欲睡，我们昏昏沉沉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远处天空的白云，雨婷传来小纸条问：“你们放学去干嘛？”
赵菲说：“放学后我要去补习。”
娟秀说：“放学我要回家看电视。”
我说：“放学我去书店买文具。”
窗外天空白云缓慢移动，我们盯着白云，视线跟着白云一起动，在白云的催眠下很快睡着。有时在一阵读书声中醒来，有时在下课铃声中醒来，醒来发现阳光照进教室，枕着脑袋的手臂上是汗水和脸上的印记。
车丽看着农田，读书时的高中回忆全部涌上心头。
高一夏天我们在汗水和冰镇汽水中度过，额头上的汗珠，意味着学生要升学进入更高年级，我们从高一新生变成高二学生。高三学则意味着毕业离别，高二时，四人组里面加入丹珍，四人组变成五人组。
丹珍是高一第二学期一次体育课上认识我们的，当时上体育课，四个人在操场跳皮筋，丹珍在旁边看着我们跳。
丹珍跟我们不熟，她在班里默默无闻，没什么朋友。丹珍那时的样子注定没什么朋友，她剪着一头短发，背面看跟男孩子一样，加上她胸部平平，导致她正面看也跟男孩子一样。我看到丹珍孤单一个在旁边看，出于同情，我招呼她过来，说：“丹珍，要不要一起来跳？”
丹珍说：“你们跳就行了，我跳不好。”
我说：“没事，大家一起玩，我们也跳不好。”
我们招呼丹珍过来玩，丹珍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加入我们一起跳皮筋。小皮球，架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丹珍跳不好，我们放慢速度等她跳。她还是跳不好，跳得磕磕绊绊，雨婷跳得最好，雨婷停下来教她跳，雨婷教了她一节课，她还是跳得不好。
从体育课一起跳橡皮筋这件事之后，丹珍跟我们玩到一起。丹珍性格内向，长相中性，发型是一头到耳边的短发，假小子发型。这样形象的人注定在班上没什么同学，她平时上下学都是自己独来独往，我们四人组商量后决定带着她一起玩。跟她相处之后发现，原来丹珍是个闷骚型的人，表面看性格内向不爱说话，熟了之后她犹如脱缰的野马，跟我们说话不正不经，说起黄色笑话更是不害臊脱口而出，随说随有。聊起八卦起来那叫一个痛快，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八卦猛料，学校同学、老师、主任、校长，她都有独家八卦，连校门口保安养的狗喜欢谁家母狗她都知道。
随着女生之间八卦的分享，我们跟丹珍之间关系越来越好，一起上下学，一起上厕所。
丹珍家是开早餐店的，开在达珠村。早餐店里卖面包和牛奶，店里面卖得最好的是三明治。三明治是丹珍爸爸自己做的，不是在外面买的成品，这也是丹珍爸爸面包店里最拿手的作品，据说是丹珍爸爸年轻时在省城铁海市城大酒楼做白案厨师学来的，省城大酒楼倒闭后，他回达珠村，把自己家一楼改成铺面，变成自己的面包店。面包店四周墙壁架子上面放着西式面包，正中间的玻璃柜子放着一个个做好的三明治，有牛肉三明治、猪肉三明治、火腿蛋三明治……
丹珍每天上学，都会偷偷拿几个三明治带到学校，分给我们吃。为什么是偷偷，因为店里面东西始终是要卖钱的。听说丹珍交到新同学，要带一些店里面的三明治给同学品尝，丹珍爸爸非常欢迎，让丹珍不要小气，多拿几个分给同学，让大家尝尝他的手艺。时间久了，见丹珍天天拿，爸爸有些心疼，让丹珍少拿点。丹珍撒谎说是卖给同学的，同学有给钱。
丹珍爸爸店里面的三明治，除了常见的三种三明治外，还有另外两种三明治——草莓三明治和蔬菜三明治，是丹珍爸爸自己原创的，他就地取材，达珠村村民种草莓，他收购村民的草莓做成草莓三明治，达珠村村民种蔬菜，他收购村子种的蔬菜，将西红柿芥菜黄瓜菠菜等混在一起做成蔬菜三明治，可惜后面两种三明治卖得不好，在店里存活两三个月的时间就被爸爸下架，要不是丹珍带来学校，我们是吃不到草莓三明治和蔬菜三明治的。草莓三明治吃起来有着草莓天然的酸甜味道，大概不是纯甜草莓所以不受大家喜欢。蔬菜三明治吃着跟牛吃草一样，让村里面的孩子适应不了，村里的孩子想吃肉。我在铁海市工作第一年，在一家有着落地玻璃明媚阳光帅气男服务员的高级餐厅里吃到一份盛惠188的蔬菜沙拉，猛然想起当年丹珍带给我吃的蔬菜三明治。
事物总是不断变化，一个新东西进入必然会有旧东西出去。想要进来的人是丹珍，娟秀提议让丹珍加入四人组，以后变成五人组，雨婷认为四人组关系稳定，不能再加入新人。丹珍则希望加入我们，让自己和四人组的友谊得到证明。
年轻孩子总会执着于关系的纯洁牢固，雨婷认为四人组就是四人组，不能再多加人。娟秀提议说要不投票，为了能每天吃到丹珍带的三明治早餐，四人组其余三人投了赞成票，赞成丹珍加入四人组。
“她加入，我退出。”
看到这样的投票结果，雨婷猝不及防说出这句话，让大家没有意料到。娟秀本意是想加入丹珍大家一起玩，雨婷宁愿自己退出也不愿让丹珍加入。我知道，是她不喜欢丹珍，喜欢或是不喜欢都是没有缘由的。如果硬要说原因，可能是丹珍喜欢的偶像跟她不一样。她们喜欢的偶像是电视剧里看来的，那时电视正在热播一个台湾偶像剧，雨婷喜欢的偶像是剧里面的霸道总裁，丹珍喜欢的偶像是剧里面的忧郁王子，两个演员在电视剧里面的剧情人设是情感竞争对手，在剧里面陷入三角恋喜欢同一个女孩子，引得他们各自粉丝之一的雨婷和丹珍在现实里互掐，常常互相诋毁对方喜欢的偶像，不过她们也会一起追星，一起坐车去城里买偶像周边。
雨婷就这样退出阳光四人组，让大家猝不及防。四人组依旧是四人组，由丹珍代替雨婷，加入雨婷大家生活没什么变化，女孩子们做的事情从来一样，八卦吐槽，结伴上厕所。赵菲长得好看，丹珍喜欢跟赵菲在一起，赵菲喜欢调侃丹珍，说：“你们看丹珍上课时认真听讲的样子，她脖子往前伸，嘴巴微微张开，跟个北京猿人一样。还有她上课举手发言，手伸老长，太装了。”
丹珍跟我们三个坐的位置形成一个四角形，位置关系让我们几个扔纸条变得便利。之后雨婷跟我们见面照样有说有笑，我不觉得丽婷跟丹珍之间有什么异样，大概是我们之间的友情比较薄弱，感情含量少。丹珍照样会给我们带三明治，大家照常吃着，除了雨婷。我有次看到，雨婷把丹珍带给她的三明治丢到垃圾桶。
高二做得出格的事情是翻墙，高二时娟秀在一个高三学姐带领下，跟着她们翻墙出去逛街买衣服，娟秀回来后把翻墙出去的位置教给我们，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我们不再满足于在课堂传纸条睡觉，我们会在课间休息时爬墙出去，在放学前爬进来。翻过墙出去外面是一大片田地，顺着田边小路走出去是大马路，沿着墙角往上走是学校门口。
翻墙出去纯属打发无聊的上课时间，翻墙出来我们几个在学校门口小卖部喝喝饮料吃吃零食，看看别人打游戏机。同样的时间，课堂里时间变得漫长，出学校时间变得飞快，常常觉得欢乐时光不够用，不一会又要翻墙进去上最后一堂课等待放学。有一次是星期五，第二天是周末不用上学，我们四个女孩子拿上书包相约出去逛街买衣服。翻过墙外面是田地，墙的高度有2米多，翻过这面墙对年轻的女孩子来说简简单单，学校墙脚下有几块其他学生留下来的砖头，我们踩着砖头爬上去，田地这边墙脚下没有东西踮脚，跳下来全凭经验。我记得赵菲是第三个翻出来的，她爬过墙准备下到地面时，双手没抓稳掉下来，整个人摔倒在田垄里，摔得一身泥水。
“你记得赵菲在这里摔倒吗，她当时摔得一身泥水，一身白色衣服变成土黄色。”娟秀跟我说。
“记得记得，我们爬墙出去逛街，赵菲技术差摔倒了，我们说她身上沾到屎尿，她吓哭了。我们一人脱一件衣服给她，帮她换掉湿衣服。”
“种田的老大姨听到声音从屋子里追出来，说我们偷菜。”
“我记得，那会她说我们偷菜，我说我们不是偷菜的，我们是学生。她看到我们穿的校服，知道我们是逃学出来的学生，说要向学校举报我们。”
赵菲摔倒的田地是一个老大姨的，彼时老大姨田里的蔬菜刚刚发出菜秧，被赵菲一个身子压下去，损坏一大片。其他地方的菜秧骄傲直挺挺立着，被压倒的菜秧变成平面躺在地上。老大姨在田地屋里听到外面有动静，跑出来看，心疼地说：“你们把我菜都毁掉了，好不容易长出芽，这下我这些菜秧不能用了。我这些，这些，都不能用，我这块田畦都要拔出来重新种。”
大姨指着脚下一大块田地说要重新种，我们第一反应是遇到讹钱的无赖，她说：“你们别想走，你们弄烂我的菜田，不帮我恢复好我去学校告你们老师。”
娟秀说：“这么大块田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只弄坏这边一点点。”
“什么一点点，你看这一片都要重新种。”
听说要告诉老师，我们几个害怕了，我们是翻墙出来的，要是学校知道，轻则处分重则开除。丹珍最后一个爬过来，她走上来说：“大姨你不要欺负我们学生，我们弄坏的我们会负责，其余你看都好好的，关我们什么事，这块菜畦起码有二三十平米。要是我们全拔了重新种，误了成熟时间你还怎么卖钱。”
丹珍说话语气缓和，大姨觉得有理，赵菲说：“大不了我们赔钱给你。”
老大姨说：“赔钱有什么用，谁来帮我种上去，我辛辛苦苦种的，被你们毁掉了。”
丹珍说：“大姨你行行好，你别告诉老师，我们明天不用上学，我们来帮你种上去，损坏哪些我们恢复哪些，既不影响你到时收成，也不影响我们上学。”
见丹珍好好说话，大姨同意了。看着赵菲浑身湿水的样子，大姨带着我们到田边的小木屋，拿出吹风筒给赵菲吹干衣服，说：“衣服吹一吹，吹完赶紧回家换衣服。”
赵菲小声跟我们说：“不能回去，现在没到放学时间，回去我家人会怀疑的。”
丹珍说：“不能回家先把衣服换掉。”
我们一人脱一件衣服给她换上，丹珍给她一件校服外套，娟秀给一件打底衣服，我给一个外套让赵菲扎在腰间挡住裤子，大姨给她一双老人拖鞋。赵菲是我们四人里面长得最好看的，现在穿一身百家衣穿老人拖鞋，跟乞讨的流浪汉一样，大家看着赵菲笑，赵菲照镜子也跟着笑。
老大姨在木屋里吃糖水，她说：“既然不回去跟我一起吃糖水吧，我煮了番薯糖水。”
她打开锅盖让大家看，青春期女孩跟向日葵一样热烈又纯真，看着锅里的黄灿灿番薯糖水，心里想吃嘴上不敢说。老大姨说：“年轻人下午肚子不饿吗，我这个老太婆肚子都饿了，年轻人应该更饿才对。”
我们几个女孩放松起来纷纷拿着碗上去装，大姨说：“番薯是自己种的，我挑最好的糖心番薯，你们试试好不好吃？”
“好吃，大姨。”丹珍说。
大姨说：“你还没吃就说好吃。”
丹珍说：“看起来就好吃。”
“比我们饭堂卖的糖水好吃多了，我们饭堂的番薯糖水，跟白糖水一样，糖水淡番薯没味道，”赵菲说。
“好吃就行，吃完再装，锅里很多吃不完。”
“外面糖水店还不如这个，这一碗，外面起码卖5块钱，我们在糖水店吃的糖水都没这个好吃。”娟秀说。
“你看番薯软糯香甜，勺子压下去番薯还会流油，谢谢大姨请我们吃这么好吃的糖水。”车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