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十年前的记忆已经变得越来越遥远，但苹果那张脸却越来越清晰。

以至于，十多年后的霍山漪再一次见到她时，第一反应就是，卸下她身上所有的防备。

“你好像快哭了。”苹果捧着霍山漪的脸，“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事实上，霍山漪的确在哭，但除了眼泪在往下掉，她面无表情。

其他的小女孩将霍山漪团团围住，蝴蝶和橘子分别擦着霍山漪左边和右边的眼泪。

“不要哭了，0301，我们去玩吧！”苹果笑着对霍山漪说。

很多时候，人们都认为，自己能分清到底什么才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幻。但只有在真正踏入虚幻的那一刻，他们才会明白，自己根本分不清楚。

或者说，不想分清楚。

霍山漪重新接受了自己成为0301的事实，并且沉溺在里世界为她编织的虚幻中。苹果没有死，联邦第一培养院的其他女孩也都还活着。

不用面对霍无忧，不用面对全是疯子的乌托邦，不用提心吊胆地活着，还不用费力挣钱。

在联邦第一培养院的生活，简直像一场梦。

“可是，”霍山漪忽然想起来，她好像在里世界，李花和白见霄都在外面等她，“我好像还有朋友在外面。”

霍山漪觉得自己忘记了很多事，她应该害怕在培养院，但又觉得，她就是应该永远待在培养院。

至少，培养院都是和她一样大的孩子，不会让她杀人，也不会压榨她的工资，她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玩，除了玩，就是上课。

待在舒适圈怎么了？犯法吗？不犯法。

摆烂犯法吗？也不犯法。

一个人想活得舒服一点，她有错吗？对于霍无忧来说肯定有错，但对于霍山漪来说，只要活着，不犯法，就没有错。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上进。

“什么朋友？什么外面？培养院就是整个世界啊，0301，你是不是吃到毒苹果了？怎么说好奇怪的话。”苹果捏了下霍山漪的脸颊肉。

霍山漪愣了一下，便乖乖由苹果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她总觉得，苹果不能说出这样的话，但她其实并不了解苹果。

这时，霍山漪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队长？”

“霍山漪？！”

将虚幻里的“齐枝颂”杀死，又将虚幻里的“李家”烧毁，李花终于看见了沉溺于幻境的霍山漪。

她往前走，一开口，冰冷的湖水就会涌进她的口腔。

霍山漪沉在湖水的最底端，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被戳破几个圆洞的胶片还在不断地从霍山漪的心脏处冒出来。李花一把拽住她的手，她们在湖水里待了太久，再不上去，就会溺死！

李花铆足了劲要把霍山漪拉上去，可是不论她怎么使劲，霍山漪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时，一条水做的藤蔓拽住了李花的手，下一秒，李花就被白见霄拽出湖面。

“咳咳咳咳——”李花差点被湖水呛死，好不容易缓过神，她就看见白见霄和徐泽川站在她面前，徐泽川也变成了穿白裙子的小孩，不过，他浑身都湿透了，白见霄还完好无损。

“李花，你知不知道差点就要死了！”幼年期的白见霄深吸一口气，用天真稚嫩的童音说：“我的水拽不动没从幻境里出来的人，除非用寿命强行进阶异能，否则我救不了霍山漪。”

白见霄猜测，幻境只能靠自己才能出来。

她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等霍山漪自己察觉到不对劲。

但也有可能霍山漪还没发现不对劲，就已经溺死。

“这里是镜湖，”幼年徐泽川把自己找到的线索共享出来，“是联邦第一培养院这个大的里世界里，包含的另一个小型里世界，和黑山羊研究所如出一辙。”

“所有进入镜湖的人都会看到他这一生最渴望得到东西，镜湖之上是真实，惊呼之下是虚妄，虚妄会把人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重，沉到底，就再也爬不上来了。”

徐泽川觉得奇怪，霍山漪不像是会被这种拙劣的幻境欺骗的人，但霍山漪货真价实地沉在水底。

“用寿命把她救出来。”李花全身都湿透了，她难得这么冷静，或许，这才是原本的她。

“可以是可以，但强行脱离幻境会不会对霍山漪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白见霄也在思考强行进阶的可能性。

她不缺钱。

“最好不要这么做，”徐泽川顿了一下，“不然，我们可能也会被牵连。”

然而，李花才不管什么牵连不牵连，她对着白见霄大吼道：“现在就把霍山漪拽出来！”

“不行，”徐泽川否认了李花的提议，“霍山漪有很特别的异能，她不会死，我看见过，我们就算一直不管她，她也不会死，如果我们因为她而被里世界的怪物攻击，才是得不偿失。”

李花侧过头，一双灰蒙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徐泽川。

她是全色盲，眼睛也不是很有神，大多数时候，李花都低着头，她不喜欢和人发生对视。

然而，她现在毫不避讳地和徐泽川对上视线，甚至，徐泽川还能看出她眼中的威胁。

两个小孩谁也不让谁。

徐泽川也进入了镜湖，他在里面差点溺死，要不是他的异能强行让他清醒过来，他可能真的会死。

但强行离开幻象的副作用也显现出来，湖底出现了一个个漆黑的圆洞，圆洞上面是骇人的漩涡，毫不留情地要把徐泽川吸进去。

徐泽川好歹是挣扎着出来了，这具变小的身体实在不方便，要是被怪物追杀，他们被杀死的概率太大了。

而且他发现，这片绿茵场，也就是“镜湖”的湖面，也是一个圆洞，如果这个圆洞也出现漩涡，那么他们都会死在这！

徐泽川的建议非常理性。

然而，李花只是上前一步，站到他面前，用灰蒙蒙的，没有什么光彩的眼睛继续盯着徐泽川，嘴里的话却是对白见霄说的：“去救霍山漪，否则，我就杀了你。”

用孩童的口吻说出威胁的话，实在是太诡异，一时间整个绿茵场都安静下来。

“你能吗？”徐泽川眯了下眼睛。

“我当然能。”李花笃定地说。

C级异能者和B级精神系异能者的对抗，李花的异能级别虽然比徐泽川低，但她的体术是整个特遣小队最好的。

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僵持不下，最后白见霄出来打了圆场。

“我还是觉得要救霍山漪，就算她真的不会死，但是她被水泡那么久不会难受吗？”白见霄垂下眼帘，她已经用她所有的贡献点兑换了足够的寿命。

霍山漪是她的队长，她当然要救，就算霍山漪真的有异能可以保自己不死，白见霄也要救。

生不如死是最痛苦的。

就在这时，绿茵场上的人造草坪忽然像活过来一样，窸窸窣窣地攀上三个人的脚踝，白见霄最先反应过来，就要扯开那些活过来的植物，却怎么扯都扯不断。

“这不是里世界的东西！”徐泽川回过头。

只见变成小孩，穿着白裙子的迟玱没，钱允琛和钱允青站在绿茵场外的水泥地上，迟玱没抬着手掌，细密的植物藤蔓便从他掌心不断蔓延出来。

“迟玱没？！”白见霄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大喊一声，“你要干什么？！”

迟玱没没有回答，把白见霄，李花和徐泽川用力捆住，确保他们不会用出任何异能之后，迟玱没才带着钱允琛和钱允青进到绿茵场。

进入镜湖的条件很简单：脸先进入湖水，身体自然而然也就进去了。

在几人的注视下，迟玱没几乎是以倒吊人的姿势进入了镜湖，钱允青跟在他身后，钱允琛却没有下去。

钱允琛是几人中唯一的普通人。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李花深吸一口气。

“他们要杀霍山漪。”徐泽川回答了这个问题。

李花愣了一下，还没再发问，就听见钱允琛来了一句：“我是来，让她获得新生的。”

幼年期的钱允琛侧过头，推了下眼镜，朝白见霄，李花和徐泽川露出一个诡异而阴冷的笑容。

*

要想在镜湖里自由活动，必须要先打破自己最想看到的幻境。

只要欲望还在，那么进入镜湖的人就会被迷惑。

但钱允青什么也没看到，她只是浮在水里，迟玱没却直接进入了霍山漪的幻境。

幼年期的钱允青歪了下头，她也想进入霍山漪的幻境。

但她不论如何都进不去，只能看着幻境像走马灯一样从霍山漪的心脏处涌出来，又钻回去，霍山漪沉在水底，面目安祥，没过多久，迟玱没也沉没下去，与此同时，从霍山漪身体里涌出来的，像胶片一样的幻境便像迟玱没的心脏不断靠近。

最后，那些胶片钻进迟玱没的心脏，把他带到了霍山漪的世界。

此时，霍山漪正和苹果坐在绿茵场正中央的苹果树上，蝴蝶和橘子在追绿茵场上玩你抓我，我抓你的游戏，其他的小孩都很安静地，团团围坐在一起看书。

和迟玱没十多年前，经常看到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他往前走了一步，但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状态出现在霍山漪面前。

毕竟，十年前，他就几乎没有以真面目出现在霍山漪面前过。

“愣着干什么？不去送奶吗？”幻境几乎一比一复刻了当年的联邦第一培养院，站在迟玱没旁边的研究员推了他一把，“还是说你也想和其他人造人一样，变成破烂？”

“送奶工这么简单的工作都做不了，白瞎了这么好的植物系异能……”研究员骂骂咧咧地说。

迟玱没愣了一下，看向自己肉乎乎的小手，又看向自己装牛奶的挎包。

和十多年前一样，他依旧是联邦第一培养院的送奶工，和培养院的小孩都穿着白色的吊带裙和黑色的小皮鞋。

那时的迟玱没就在留长发了，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要剪头发。

他是一个低等的人造人，人造异能者，他被创造出来的意义就是——服务。

他甚至不需要有自我。

于是，迟玱没迈着欢快的补发走到绿茵场上，用磕磕绊绊的，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送……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