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等我。
樊宁的声音虚弱但不容抗拒。
阎流星:“他是谁?”
樊宁:顽皮小熊。
这四个字就像是打开了记忆的开关,破碎的画面不断涌入阎流星的脑海。
他被强行代入了樊宁的第一视角,看着自己苍老的双手略显笨拙地打开管家,透过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视线,在电脑上吃力地浏览着网页。
随后,她在信封上誊抄地址,贴上邮票,送入街角处一个破旧的红色邮筒。
画面一转,她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书信,上面印着浅蓝色的小熊图案,散发着略显廉价的精油味道。
窗外,灰色瓷砖围起的院子里,粉白的樱花花瓣在夜色中翻飞成雨,落在樊宁案前。
她轻轻拾起,拢作一团,心中涌起喜悦:真想让你也看一下。
阎流星像触电一般收回右手,视线停留在管家的“确认”键上,迟迟不敢按下。
男人干吼了半天,忽觉阎流星神情有异,又见他手指僵在半空,不由问道:“小帅哥,这是怎么了?”
阎流星缓缓回神,看了那男人一眼,转而看向一旁的黑羽等人。他们均面露疑惑,似乎樊宁的声音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
难道是最近工作太忙,他出现幻觉了?
如果此时按下“确认”键,任务完成,没有人会觉察出问题。可如果刚才的不是幻觉,老人确实有未了的心愿,那他岂不是违背了老人的真实意愿?
男人提醒道:“已经超时了,你怎么还不按下去?”
“老人是否还有家属或者朋友没有到场?”阎流星问他。
“确实……我爱人现在在外地,赶不回来,但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总不能一直拖着她老人家吧?”
“你爱人是不是有个笔名,或者有没有昵称是叫‘顽皮小熊’……之类的?”
“这怎么听着那么幼稚?”男人笑了,目光到处乱瞟,似乎想要得到周围人的支持,转而说,“小哥哥,现在是有什么问题吗?她就我一位家属,词念了,时间到了,你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撂挑子不干了吧?”
“请您稍等。”
阎流星转而走到苏子梵身边,低声问他:“你在和病人接触的时候,有没有听过一些关于笔友之类的话?”
苏子梵摇头:“我向她之前的医生了解过,她一进来就已经是这样了……怎么了?你平常办事可都是相当利索的。”
阎流星有苦难言,张了张嘴又合上,最后问道:“她还有苏醒的可能吗?”
苏子梵:“这个年龄……不乐观。即使她最后能醒来,也可能伴随严重的后遗症和并发症,余生将需要机器或其他辅助器械维持。”
“子梵,她的遗言是四年前留的。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她有了新的牵挂,却忘了修改临终计划,以至于……”
“喂!在那嘀嘀咕咕的,到底怎么了?”男人开始不耐烦了,“你该不会是在拖时间吧?我一大早就到这了,后面还要工作呢。有什么程序,什么手续的就赶紧了,别在那拖拖拉拉的。”
眼看着男人脾气上来,就要动手,黑羽挡在了阎流星前面:“嘿,你别乱来。”
就在这时,樊宁突然抽搐。黑羽急忙将阎流星拉开,苏子梵和身边的护士即刻进行急救。
阎流星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双耳嗡鸣。
周围人来人往,男人鬼哭狼嚎。樊宁陷入极度痛苦之中,最后一口痰卡在气管上没来得及排出,人便过去了。
苏子梵扭头看向众人,摇了摇头:“死亡时间,普鲁托132年3月12日1125。”
“妈,你好惨啊!明明可以安息的,结果却在痛苦中死去!”男人叫道,抬手指向阎流星,“我要投诉你!我要吿你!我跟你没完!”
黑羽:“先生,请注意你的情绪!”
眼看男人就要抓上阎流星的手臂,易木珩及时拉住男人的手掌,双手合十,用力一抓:“涂先生,请节哀。关于樊女士遗产继承的问题,还需要您签字确认。”
“哼!”男人神色一变,却依旧不依不饶,“你就等着收投诉单吧!”
——啪!陈新将投诉单拍在阎流星面前。
会议室门被打开,一位女同事走了进来,随后打开终端录音,放在会议桌上,轻声道:“档案编号DY1320313,就3月12日普鲁托公民樊宁临终计划执行事故进行调查,为保障双方权益,方便后续备查,以下会议将进行全程录音。”
女同事转向阎流星:“流星,你好,我是人事司的徐蕙,想就昨天发生的事情向你了解一些情况。首先跟你确认一下,当时病人是否有明确提出过变更临终计划的需要?”
阎流星摇头:“没有。”
“现场监控录像显示,樊女士预定于昨日上午十一点离开,而你一直拖延到十一点二十分仍未执行,最终导致樊女士身体抽搐,在极大的痛苦中离世。请问以上情况是否属实?”
“……确实如此。”
“对此,你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我有跟苏子梵医生提起过,樊女士的临终计划是在四年前提交的,此后并未进行变更或调整,有可能是……忘了……或者存在来不及变更的情况。”
徐蕙皱眉,从笔记中抬眼看向阎流星:“你有什么依据吗?”
“我、我听到……”
“听到什么?”
“樊女士似乎还不想结束生命。她对这个世界尚有留恋。”
徐蕙一声沉吟:“可是樊女士当时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信息的?”
阎流星下意识地捏紧双手,犹豫再三,在陈新快要不耐烦之前开了口:“我……我似乎觉醒了读心术,能听到樊女士内心的想法。”
徐蕙额头上的川字纹更深了。
一旁的陈新直接笑出了声。他站起身来,越过周围的空椅子,走到阎流星身旁,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俯身凑到耳边:“流星,你现在能听到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还能是什么?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阎流星往旁边躲了躲,企图拉开距离,可陈新的手下了死力,他又不好直接撕破脸,只能定睛凝神,试图感受这位上司的想法。
会议室静可闻针。隔着西装外套,阎流星只能感受到陈新手上传来的温度,其他的什么都听不见。
怎么会这样?
阎流星看向面前的徐蕙,她眼中的自己茫然失措,像是某种谎言的铁证。
心跳漏了一拍,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匆忙改口。
“也、也许……真的是我自己看错了,或者……听错了。”
大概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徐蕙舒展开眉头,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随后问他:“流星,你最近是否有情绪困扰,是否需要提供心理辅导?”
阎流星一怔,随后摇头。
“好的,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到二十楼人事司找我。今天的调查就先到这里,感谢两位配合。”
会议室门在阎流星身后开了又关,阎流星有些恍惚地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打开终端开始写检讨,结果却一个字都敲不出来。
一直待到晚上七点半,周围的同事都已经下班了,烦人的检讨书仍旧毫无起色。
“真是罕见啊,一直绩效评A的流星殿下居然会出错。”
高毅洋吹着口哨,旋转着脚尖,从十三楼研究所一路舞到了阎流星跟前,将从食堂打包回来的小馄饨放在了阎流星的桌子上。
阎流星正心情郁闷无处发泄,直接白了高毅洋一眼:“说了不要叫我‘殿下’……”
“好好好,消气消气。说实话,你到底怎么了?果然是芯片出了问题,对不对?”
“都说了跟芯片没关系……你过来!”
高毅洋向后一仰:“你别打我,我最多不再喊你‘殿下’。”
“不打你,你过来。”
“你、你真的别乱来啊,什么十字固、过肩摔,别使我身上。”
“啰嗦。”
阎流星站起身来,一把拉过他的小臂,什么都没听见。
不可能!
他又抓上高毅洋的手肘、手臂,然后是肩膀,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就不信这个邪了,双手用力捧住高毅洋的脸。
——这孩子是真病得不轻啊,得想办法把他捆去医院。
听到了……他终于又听到了!
——糟糕,他笑了,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我没病!我什么病都没有!
——完了完了完了,这事要怎么跟他爸妈开口?
阎流星:“放心,不用开口。”
高毅洋:“啊?”
“……我知道我的检讨书该怎么写了。”
“啊,这么突然?”
“嗯呐,十五分钟,即刻搞定。”
“那……馄饨……”
“回家吃,等我!”
直接无视高毅洋的满脸狐疑,流星将管家的键盘敲出了火星子。
先是把事情复盘了一遍,然后和刚才的会议内容对齐口径,诚心诚意的认错,列举三项措施,保证自己再也不会“看错”。
至于觉醒“读心术”这件事,他再也不会跟任何人讲了,反正说了也不会有人信,万一信了说不定还会把他拉去做实验,这可使不得。
哦,不对,高毅洋会相信他,可他不想因为他接下来的行为把他拖下水。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刚过,阎流星在管家上给陈新提交了检讨书,随后把早餐一塞就准备出外勤。
临出门,陈新把阎流星喊到了小会议室门口。
“陈长官,检讨书我已经发给你了。”
“检讨书什么的晚点再说,”陈新看了一眼紧闭着的磨砂玻璃门,在他耳边嘀咕道,“上面人事司给你安排了培训监督员,从今天开始,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培训考察。
“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段时间记得好好工作,没事就给人家督导送送水,递递纸什么的。好不容易进了临终事务局,好不容易出了点小成绩,千万别被扫地出门了,不然,可就浪费了你金卡公民的身份了。”
阎流星脸上笑嘻嘻,心里却已经翻了几百个白眼:这人变脸是真的快啊,说不定……
“再怎么说,你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可别出岔子了。”
果然。
阎流星礼貌地点了点头。
陈新一拍他的肩膀:“去吧,进去打个招呼,别让督导等太久了。”
……到底是谁让谁等太久了?你不在门口扯着我说个没完,我早完事儿了。
阎流星继续礼貌点头,撑起两个早已笑僵的嘴角,推开了门。
第一眼,椅子上的人长腿夺目。
第二眼,五官立体,乌发浓密。
第三眼,对方的表情像刚吞下了一百只苍蝇。
这……这不是林玥吗?
那位在四年前不辞而别、人间蒸发了的前任。
四目相接的瞬间,阎流星后退了两步,一边撑着皮笑肉不笑的脸面,一边从外面合上了小会议室的大门。
大门关上的瞬间,过去的画面如闪电般飞过,阎流星只觉得呼吸急促,混乱的情绪汹涌而来。
陈新:“怎么了?怎么不进去?”
“我、我没事,就、就这几天回暖太快了,脑子有点……”
磨砂玻璃门后,高大的人影越来越近。阎流星死死拽住不锈钢材质的门把手,企图阻止对方开门。
令人讨厌的上司今日也是风采依旧,不等两人陷入新一轮拉扯,就直接上手打开了门,自作主张地为他不成才的部下开脱:“不好意思,林督导,流星最近状态不太好。”
阎流星不得不看向这位林姓督导,抬头扯了扯嘴角:“早,林督导,吃早餐了吗?”
林督导居高临下,两条眉毛几乎要盘成死结:“谢了,工作时间内请不要在办公室里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