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长宁只见一块冰团往窗台上砸,碎成冰渣子纷纷往下掉。
奇怪,她方才明明感觉有人在盯自己……不过她也未作多想,迅速收回视线朝廊台奔去。
琼花自勾角红檐飘落,于空寂的院中呼呼入耳。长宁喘了几口气后摘下毛顶,她将衣袖上的雪悉数掸去,“吭吭”地轻了几声嗓。
雕龙木门大开,一眼便能瞥到地上垫着的整块厚毛垫,墙上挂着副中土地形图,下置金丝楠木案几,其上呈放着白釉高脚瓶,斜插一枝红梅。两侧皆由白玉龙凤呈祥檀木屏风隔开,望不见内里。
长宁垂耳聆听,左侧有茶水“咕噜”的轻沸声,清新间还夹带熏香。她方提起脚尖即于右侧嗅到丝浅淡香气,此乃原清逸身上的气息。
三年前的夏夜,他倒在自己身上,纵然浑身沾血也难藏呼吸中的药香,其间还夹杂着梅花的清幽。
长宁敛眉,步履轻悄地转过右侧屏风,香味愈发清晰,及至眼底刚瞥见流云衣摆便停下。她恭顺作礼,声音如脆桃:“尊主有礼。”
她站得毕恭毕敬,又忆起彩彩提醒在原清逸面前需表现得卑躬屈膝。想到自己养的大鹅被白虎惊吓之形,长宁耸起肩膀。此时一阵细风刚巧灌来,她瑟缩得毫不费力。
原清逸直勾勾地盯着长宁,一团白气氤氲在唇上,衬着两团饱满的脸颊,令她看来宛若水晶包子。他的目光往下剜视,细脖如同承载含苞待放花朵的枝茎,柔弱,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拧断。
指腹摩擦着扉页,原清逸的视线紧贴在玉肌下若隐若现的脉管上,纵使二人隔得不算近,他也闻到了血香。
未见他应声,长宁也没急着再度开口。她虽着防水毛靴,却一路陷于厚雪之中,纵有毛顶防风,不少飘花也顺着微开的脖子钻入了肩颈。
屋中静谧,加之定定站立,五感被无限放大,长宁浑身冰得要命,而且室内竟连暖炉亦未有,牙齿“咯噔咯噔”地试图乱蹿,她不得不绷着脸竭力维持镇静。
见她身如抖糠,原清逸的目光落在玉颊上的两小团阴影上,轻轻吐出一枚带毒的刀:“你怕我?”
声似冰雪,飘落于长宁滚烫的心尖,只停留霎那便消失殆尽,她将舌头理直:“尊主神威,宁儿甚为敬仰,今日得见,遂心喜难抑。”
彩彩再三叮嘱在原清逸面前“父亲”二字乃禁忌,曾有人斥他弑父乃大逆不道,以至于受凌迟之刑。亦不得唤其“兄长”,曾有人责他戮兄有悖伦常,以至于被狼群活活咬死。
她也不得在其面前自称“妹妹”,总之一切与亲缘相关皆需闭口不言。
心喜?
原清逸盯着两瓣嫣唇,仿佛一碾上去就能溢出殷红的汁水。他忽地难以自抑,恍惚间他将长宁提到跟前,朝着柔软的唇瓣咬去,好甜......
模糊的瞳孔随着喉咙的轻动而渐渐收拢,原清逸挑眉,自己竟会在她面前失神?
从未有人能令他这般血液沸腾,原清逸对她来了分兴致,言语也少见地带着打趣:“你未曾抬眸,可是额上有第三只眼?”
长宁不沾尘世,自然辨不得话中语气。听闻他素来寡言,而今却极快搭理自己,她认为此行甚有希望!
欣喜之间,长宁将彩彩的话抛之九霄云外,葡萄眼漾起盈盈笑意,语调好似清甜梨汁:“尊主浑身上下皆散发威仪,纵未见尊面亦能感之。”
此乃长宁头回正视原清逸,原来他不仅声音,连面容亦如冰雪,但除却周身气势,他与父亲并不肖似。
原清逸不料她会冷不丁地抬头,两人的目光肆意地撞到一处。他再度见到这双清澈见底的眼,仍如六年前那般不染纤尘,宛若天山温泉池,透得连自己的影子都清晰可见。
而她的眼愈纯粹,原清逸就愈能窥见昔日的不堪,眸底骤然划过丝暴戾。
四目相对间,长宁捕捉到了丝不悦的气息,她迅速敛眸,恭敬垂首。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穿门而入的风声轻撞于檀屏,漏出几丝微弱的低咽。
原清逸压下嗜血的冲动,揣测着她来见自己的意图。
三年前那夜,他去西谷本欲将长宁一并诛杀,消除与自己有关的一切亲缘。若非看到那双清透的眼有一瞬犹豫,她早已成为剑下亡魂。
原霸天死前曾嘱咐过原清逸,在长宁及笄前不得让她出西谷,待之后就让她搬来北谷,那些话他本未放在心上。眼下长宁主动来见自己,她是要请求搬来此,还是想出谷?可她及笄已过大半载,怎会此时突地前来?
打量的目光将长宁团团裹住,好似不透风的墙,她认为原清逸不仅声音,面容,连目光亦为雪做。
彩彩说接近即为挨得很近,长宁想,日后贴近他会否冻得浑身发凉,或许得再加件狐裘才行。
思绪飘荡间,长宁又被冰寒之气拽回屋内,尽管她已将自己紧包成了花骨朵,脚心的凉却仍侵袭到四肢百骸,在心脏周围浇着冰水。
见他未置一言,长宁腿儿发颤,竭力稳住身子:“尊主,宁儿此行前来有一事相求。”
只是话音刚落,她便再无法忍受地打了个喷嚏,“啊嚏!”接着又是一声,两声......打得她眼冒白光。
飘来的气息夹带甜香,原清逸阅香无数,竟一时分辨不出此味,宛若烟笼春水。
他还未开口,就听长宁从捂紧的嘴里飘出低闷声:“宁儿并非有意冒犯,请尊主海涵。”
昔年三次见面,原清逸都清楚地记得她唤自己哥哥,方才于门口亦是,清脆声婉转若黄鹂。
然而他们头回真正打照面,她却一口一个尊主。夫子绝不会同她谈苍龙谷之事,月燕亦是,暗卫日夜看守幽泽,亦不可能是尊者,她究竟是打何处学来?
彩彩说世人皆爱奉承,因此长宁特意准备了诸多溢美之词。但她此时手僵脚僵脑袋僵,喉咙里宛若钻进了一把刀,正细细地割着嗓子。她苍白的脸升起股异样烧红,从鼻尖蔓延至双颊。
金丝绣线挣脱了流云衣摆,一股股地朝长宁眼中扎来,她拽紧手心欲再度提口,哪晓得话刚及舌尖便天旋地转,两腿一软就地摔倒。
所幸并非脸朝下,有毛领垫着堪堪能稍减撞力。
见状,原清逸愣了一瞬,她倒下时掀起股微风,甜香随之钻入鼻尖,他竟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
他注视着青丝半掩的通红脸颊,不过走了几步路,沾了些雪,竟就不中用地昏倒过去,他真见不得如此废物。
在思忖着是该将她扔出去冻死,抑是完成先前未尽之事将她咬死间,冷眸微提。
片刻后,原清逸凉声道:“唤医官来。”
“是,”从屋外飘来声回应,一黑点消失在屋顶.......
晖光斜照,在雕花窗上投下模糊的剪影。
长宁迷迷糊糊地耸拉着眼皮,身下很硬,并非自己的卧塌。漂浮的思绪渐渐收拢,她很快就忆起自己受寒摔倒之事。
还未睁眼她就闻到股熟悉的气息,比先前还浓。她深深压了口气,缓缓朝旁望去。
四目相对,视线碰撞间谁也未偏让半分。
原清逸饶有兴致地盯着长宁,极少有人能直视自己,纵使有人能扛住,也不会如她这般坦诚无畏。
适才趁她昏睡,原清逸仔细地查探过,她确无内力,身体甚至比寻常女子更娇弱,因此才会因受了风寒,加之未进食而发虚晕倒。
只是未料到她竟如此能睡,一觉便从巳时至申时。
树影斑驳地晃在窗棱上,昏黄的光线为冰雪脸拢上了一层柔和。
长宁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欲再度商谈,嗓子却紧得厉害。
原清逸眉尾轻挑:“明儿起你搬来北谷住。”
搬来北谷!
长宁顷刻间就从塌上跳下,还差点崴了脚。她收紧掌心,竭力维持着面色的平静,恭敬拜礼:“多谢尊主。”
澄澈的眼丝毫藏不住心思,原清逸当真料想得没错,她此行是为了接近自己,他倒要看看其意欲何为。
“去吧,轿撵已于门口等候。”
“嗯,”长宁雀跃应声,才迈开步又收回脚,斟酌片刻后问道:“尊主,我可否带件活物?”
原清逸自然晓得她指意为何,未及考量便回:“一只。”
“多谢尊主。”
出门时风雪已停,纵使仍要穿过厚厚的积雪,长宁却满心欢喜。
原清逸虽看来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倒并不如彩彩所说那般动手又动口,或许他并非如传闻中般难以接近。开头顺遂,想来自己很快就能与他亲近!
念及此,长宁粲然一笑:“哥哥竟能猜出我的心思,莫非这就叫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
原清逸微眯深寂的眼,瞳孔里映着踉跄而行的弱小身影。
适才检查长宁是否会武时,他见到了藏于袖袍中的藕腕,只要稍微用力,便会有甘甜的朱汁喷出。
原清逸如渴如饥,差点没忍住一口咬下去。她的血,似乎与别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