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干活还挺麻利的，要不是是我看着他学起来的，我还以为他是个老手呢。”老板跟着老师一块站在树下，笑呵呵地说。

文老师看了眼动作利索，还干得井井有条、像模像样的夏深寥，迟疑了一下：“是，学习能力真的厉害，还特别自律，还是这次考试的年级第一呢。”

“哎哟，年级第一啊？”老板手背在身后，不知道在想什么，“那可真厉害。”

顿了两三秒，老板接着说：“他就是临城这儿的？看着还挺像这里的小孩。”

“嗯……”文老师一言难尽，“我以为我们的国籍都是同一个。”

老板：“……”

都是黑发棕眼的，虽说长得挺帅，在文老师眼里确实没什么大区别，更和临城打不上什么边，却成功把老板接下来的话给堵住了。

老板似乎是觉得尴尬，又胡乱晃悠了一会，这边指点指点其他不如夏深寥麻利的学生，那边顺手帮忙压一下正往外跃跃欲试的鸡，直到半晌后才又背着手慢腾腾走过来。

“那个什么……夏同学，是临城的？”他问。

文老师警觉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好像又没什么警惕的——就是个出生地的问题，平时套近乎都是挂在嘴边的，这个问题刚刚好踩在线上。

琢磨了一下，文老师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这学期刚转来的，之前都在C市上学。”

“啊？从C市转来这里？”老板惊讶地问，但仔细一看，又好像多了几分笃定，文老师的目光在他身上多放了片晌，又低下头。

“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是看我们这届成绩实在太惨淡了点，所以下乡来支援支援？”

周围更静，文老师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麻木了，平时在讲台上训学生一训一个准，但现在只觉得哪哪都不是滋味。

但这个老板又好像不知道什么人情世故了，明明她都把郁闷放在脸上了，人家还盲目地乐呵：“人家转来这里肯定有原因，别这么自怨自艾，文老师。”

文老师：“……”

她更自闭了。

这个安慰完全起了反效果，看着文老师那恍惚到一时半会都没法恢复的眼神，老板清了清嗓子，率先告辞。

他站在边上，遥遥望着那个身影，和记忆里的人有三分相似的面孔，缓缓呼出口气，抬脚走了过去，努力挤出和蔼可亲的笑容：“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夏深寥很轻地皱了下眉，这个动作清清楚楚落在老板眼里，看起来是厌恶的——厌恶他吗？老板在心里默默想，但好像不是，因为在此之前他们根本没什么交流。

那就是厌恶本身上前的举动？但这也是没办法，他已经很久没收到自己那个妹妹的消息了，哪怕只是一种可能性都不想错过。

他继续观察着，夏深寥的厌恶并没有减少，但本人维持着良好的教养，即便真的讨厌了面上也挑不出什么错，规规矩矩地回答：“没什么。”

老板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边上忽然穿来一道声音：“这么多鱼都要怎么烧？”

……这句问话把他接下来的安排全都打乱了，老板顿了下，还是一一回答：“都可以，清蒸、红烧、放火上烤……这边都可以提供厨具调料，我还可以帮忙。”

“哦——”那位同学看着面生，老板乍眼一看没想起身份，只觉得长得挺白净的，又乖又帅、一看就讨长辈欢心的那种长相，看起来就是在和睦家庭里养出来，懂礼貌又知进退的感觉。

“不过今天来了这么多人，能吃得饱吗？”他看起来是很苦恼地想了下，又站起身子直视着老板，“如果以您的经验来看，够吗？”

“还需不需要再多弄点别的东西？”他多往旁边走了几步，老板下意识也跟着走了，等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带跑偏了。

……他的目的不是试探夏深寥吗？

怎么半路又杀出个小同学？

老板下意识又审视着面前看着显乖的学生，蓦地觉得自己刚刚的判断实在是太浅显了一点——这哪是什么在再好好家庭里能养出来的孩子？全身上下多的是心眼子。

看着有点像十八岁的年纪背着起码六年的工龄，这一来一去糊弄又自然而然把人注意力转移走的动作，像极了平时应付难缠客人的自己。

老板正色起来，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不能顾左右而言他，只能正面回答：“……我是来找夏同学的。”

“为什么要找他？”这位学生显然没那么好敷衍过去，凝着眼神继续追问，“您找他事有什么事情吗？但我记得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

“第一次来？”老板喃喃，“对，确实是第一次来，我之后就再也没看到过她……没错，半点都没错。”

面前人显然是见过世面了，看他这么神经兮兮的自言自语也没什么表情，虽然一直没放松，但只是警惕他有没有什么坏心思。

“我有一个亲戚，很久没见了，今天乍看见你那位同学，发现有点像，所以就……”

徐知骁眨了眨眼，没什么反应。

“我那个亲戚小时候玩得比较好，长大之后就跟着老公去大城市了，后面也一直没怎么联系，今天看见了，没忍住……”

老板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徐知骁的脸色，意料之中，后者的表情上简直揪不出一点破绽。

他一开始是存着点卖惨心理的，但说着说着心里那点怅然还真的席卷而来，目视前方，声音轻的像片羽毛：“小时候玩的比较好，长大之后就不怎么联系了，有人说她去了大城市哪还会想着这个穷的鸟不拉屎的地方，但我觉得不对。”

“我也说不上哪里不对，毕竟这话好像没什么毛病，往前往后看多的是去了城里镇里就把这乡下的破地方抛在脑后的，况且情谊都是小时候结下的，哪能一直当真呢？”

“其实我也说不清我是什么意思，就是想起来都觉得有些难过，龙秋这地方现在变好了点，我这个农家乐的名头也算是打出了一点，但她还是没回来过。”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老板笑了笑。

徐知骁瞥了眼身后不知道在想什么，连手里的动作都接近停摆的夏深寥，悄无声息把他整个人挡住了：“所以你想要和我朋友聊聊？”

“聊什么，准备怎么聊？”他的语气不太客气，或许是夏深寥现在的表情也不好看。

淡淡的，如果是一般人路过可能只当他在发呆，但徐知骁是知道的，那天在小巷里碰见他，他也是这么副表情。

没什么声音，多说一个字都嫌懒，身上带着股戾气。

现在也是这样的。

老板怔了下，不确定地说：“在我的记忆里，一般朋友……”也不会管这么多吧？

他摸了摸鼻子，后面的声音就淹没在他这个动作里，散了。

“虽然你说的故事有头有尾还有详细的心里过程，但他不认识你。”

这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的，夏深寥在面对老板的时候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冷淡的就像在看陌生人——事实上，对他来说老板也确实是陌生人。

简单来讲，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老板不是在胡乱掰扯。

老板却松了口气：“应该的。”

确实应该警惕。

他的眼神在徐知骁身上转了一圈，反而多出几分欣慰，声音又柔和了下来：“小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徐知骁不太习惯这么柔和的声音，顿了下才抬头跟他说：“徐知骁。”

这次匆忙又没有任何预兆的谈话就在这种情况下展开，事实上，在老板一开口的时候，夏深寥就知道了。

龙秋、去了大城市、没回来过、女孩……这么多重叠的信息，虽然并不能直接断定答案，毕竟这种事从来不少见，但夏深寥就是肯定了。

“您口中的那个妹妹，是不是姓成？”他定定地凝视着老板。

老板两片唇瓣抖了抖：“……对。”

后面的对话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大多时候是老板在追忆从前，夏深寥偶尔出声补充一下一些信息，两个人的氛围很和谐。

算是促成了两人平等谈话的徐知骁双手抱臂，自觉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目光静静地落在夏深寥身上。

挺好的。

他闭了闭眼，看着远方乱成一团的院子，那些同学在家里可能连碗都没洗过，这会儿直接让他们拿着刀做事还做得鸡飞狗跳。

鸡飞蛋打一阵子之后，也渐渐平静下来，不少人甚至还从这种情况里获得了一点快感，有个缺心眼的还高高举着自己费劲巴拉处理好的鱼。

……然后下一秒就被同学一巴掌呼后脑勺上了，看起来力气不大，但看样子估计骂的挺脏。

夏深寥救了他一次、两次……徐知骁在心里数着数，他还回去。

省得欠多了又理不清。

舌尖舔过上颚，徐知骁总觉得心里还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膨胀，明明他早就这么打算好了，但现在还是觉得有种失去了什么的感觉。

其实不是的，毕竟他从来没拥有过什么，更谈何失去？

从很久以前他就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足迹，亲生父亲前半生是从小村子里考出来的大学生，在城里找了份体面的工作，风头无量。

后半生是失去了工作还醉酒家暴的孬种，备受迫害的妻子带着孩子跑了还要找到学校里哭闹的孬种，朝他吐几口痰都不为过。

谢兰茹前半生在规规矩矩上学，在大学里学习着自己不算喜欢的专业，认识了自己喜欢的人，在大学之后就走入了婚姻。

后半生全是些鸡零狗碎，一路朝着无序的混沌走，但她还是努力从里边开辟出了一条路，还带着徐知骁一块走。

但走了之后呢？徐知骁知道她很辛苦，但他因为她而生出来的痛苦似乎不能因为这点而一笔勾销。

王家兴、王回舟、张喆明、顾胜……他的人生里路过的人有很多，小到只出现了一瞬间并给予了帮助的店老板，大到几乎护住了他大半童年的谢兰茹。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或许是意识到这一点，他在关系的建立上总透着股茫然的得过且过感，看的过眼就好。

就像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就像是有什么隐形的规则似的，五班人在某个节点冲他敞开了怀抱，过去那些裂缝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似的，他又成为了五班堂堂正正一份子。

有点好笑，徐知骁想着，勾了勾唇角，但他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好像就是这样，总是突如其来地走，莫名其妙地来，一切都不会随着他心意而走，他也永远只能被动地接受一切。

身边的光被遮了一刹那，徐知骁的眼睫颤了颤，抬眼望去。

夏深寥应该是和老板说完了，这会儿双手插兜，看起来还挺酷地凝视着他。

徐知骁安静地盯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嘴里才缓缓吐出一句：“你的眼神出卖你了，一点都不酷。”

弱弱的吐槽声。

夏深寥愣了下，没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