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羽刚回来,便见三名不知从哪里来的汉子,对着自家殿下的马车咚咚咚地叩头。他不明所以抬头,收到楚裕言眼神,心下了然,径直走上前去把那三人提了拖了下去。
空气中似有水汽,晚风携来几点细密的凉意。
千镜滢坐在马车内,无需探头,只需听那嚎叫声渐渐消下去,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前几日还让她滚出去,今天突然又肯出手相助,想来是气消了。
她压下心绪,笑容明媚,“多谢太子哥哥!”
她话落,忽觉手腕一紧,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再度收拢了些,这回是想忽略都难。
她试着把手腕抽回,楚裕言已先一步放开了她。
手腕上还留有残温,她垂了垂目光,袖口褶皱已平,好似方才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
楚裕言淡声提醒:“几上有茶水。”
千镜滢听到这一声,心绪定下,心底那股异样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点点头,正要伸手,结果发现矮几摆在楚裕言左手侧。
千镜滢起身去够,刚碰到茶盏,微微一侧头,正逢楚裕言那双清眸抬起,一时四目相对。
她眨了眨眼睛,露出抹笑来。
楚裕言收回视线,替她将茶水倒入杯中。
千镜滢下意识抬手去接,茶盏精巧,千镜滢拿过时,指尖不可避免相触。一股凉意从指腹传来,掺着力道,将千镜滢心里那根绷着的弦挑动了两下。
她适才跑了一路,眼下正口干舌燥,当即压下心绪,呷了口茶。
楚裕言问:“那些是谁的人?”
温凉的茶水入喉,她垂了垂眼睛,如实道:“冯览的。”
冯览那德行,几乎是人尽皆知,更何况楚裕言。
“何故招惹?”这是一句单纯的疑问,并不含诘责。
千镜滢嗤笑,“他那德行,街边遇到只母狗都得上去调戏两下。”
她自动掠过了自己仗义出手那段。她以为,调戏别人和调戏她并无区别。她毕竟身份特殊,还更有说服力。何况当时冯览本就起了色心。
横竖在储君面前替这种人“美言”两句,虽未必有效,但总没坏处。
楚裕言看出她心思,并未直接拆穿,只道:“你若是告知身份,他不敢。”
千镜滢觉得今天楚裕言脾气好的有些不对劲。她心绪一动,胳膊肘支在膝上,支着脑袋看他,缓缓道:“我未雨绸缪,把他打了一顿。自然不敢告知他身份。”
她说这句话时,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却不是对冯览的。
楚裕言睇她一眼,“我与他并不熟。”
千镜滢勾了勾唇,“那这么说,太子哥哥和我比较熟?”
楚裕言收回视线,未答。
千镜滢却不死心,她按住心绪,循循善诱:“那你觉得,我打他是对是错?”
“你心里已有答案。”
言外之意是问他并无意义。这话不假。
可千镜滢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她垂了垂目光,“可我瞧这个冯家大少爷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强抢民女,欺凌弱小,便是他手底下那几个狗咳...手下,也颇得他真传。”
“若是他回头发现是我做的,暗中报复怎么办?”
楚裕言看她:“你待如何?”
这一次,千镜滢视线不偏不倚,同他对上,“到那时候,太子哥哥会帮我么?”
鸦羽般的眼睫轻闪,楚裕言收回了视线。
千镜滢没能得到想要的答复,不再指望。她坐直了身子,没再看他。
“天色不早了,朝颜还在等我,我就不叨扰太子哥哥了。今日之事,多谢太子哥哥。改日我再登门道谢。”
她本就不期待楚裕言会理她,话落也只是行了一礼。甫一掀帘,发现地面染了一片深色,天空不知何时飘下雨来,细密如丝。
她犹豫一阵,就要出去,身后传来声音,“若不急,便等清羽回来。”
这声音依旧不见情绪。
千镜滢当即把脚缩回来,高高兴兴坐回位置上了。
楚裕言不是那种会与人客套的人。有人稍一程,总比淋了雨一身狼狈的好。
“多谢太子哥哥!”
楚裕言执着本卷轴静静看着。千镜滢靠在后壁,听檐下的雨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就这么等了一阵,她见清羽仍未回来,突然有点想朝颜了。只得把视线转移到马车内紧剩的一个活人身上。
“太子哥哥,你今日怎得也会在这里?”
“顺路,买药。”
千镜滢反应过来,这巷子里好像是住着个大夫。她也是听人提起,说这大夫是专治疑难杂症的,只是性格有些古怪。出诊按时按量,今日来迟了,便是再急,给再多钱,也是不看的。此人不喜交涉,更不慕钱财。
“是治皇后娘娘头疼的药?”
“嗯。”
千镜滢来了兴趣,“我听说这个大夫医术很高明,就是性子古怪了些。不过是什么样的医术,便连宫中御医也比不上吗?”
楚裕言头未抬,却难得耐心解释,“市井隐贤达,庶民之中亦不乏奇能之士。”
千镜滢听了觉得有理,话本子里那些性格古怪的神医,不也都是隐居在世外桃源的吗?
正想着,车外传来声音:“殿下。”
千镜滢被这一声唤回了神。她心下一喜,知晓是清羽回来了。
楚裕言道:“先去侯府。”
清羽目光一怔,未问缘由,只应了一声“是”。
马车晃动,千镜滢接上适才的话题,“我也这般觉得。阿娘前几日找了个绣娘教我女红,说是绮绣坊的首席绣娘。手艺极好,我估计宫里边的也就那样了。”
楚裕言将视线移到她身上,目色微沉,却依旧什么也没说。
千镜滢这几日已隐隐能摸出点楚裕言心情不佳的前奏了,她回忆了一下,忽觉刚才一时激动,话说得不妥,赶紧找补:“不过真要和宫里的比,想来还是差些的!”
楚裕言深深看了她一眼,未再计较。
千镜滢赶紧转移了话题,她眼珠子一转,笑道:“你知道我绣的是什么图案吗?你猜一下?”
人有时候就是很奇怪,你明明知道这句话问出来对方懒得理你,可你就是想问。
这话一出来,果然冷场。
千镜滢悻悻闭了嘴,不说话了。
“鸾凤和鸣。”
千镜滢目光一怔,半晌反应过来楚裕言是在回答自己刚才问的问题。她眸光亮了亮,笑道:“不是啦。是喜鹊登梅!”
喜鹊登梅报喜音,枝头雀跃闹春心。
楚裕言眸光冰凉,有一瞬间他想问一句,为何选这一幅,但话到嘴边,他突然不想问了。
应当是极为期待,才会选这样一幅来表心意。
他抓着书册的手微微用力,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块帕子,正是喜鹊登梅的图案。
千镜滢屁股往楚裕言那边挪了挪,“这是我第一次练手用的,好看吗?”
却不防那头毫不留情,声音冷的有些刻薄,“丑。”
千镜滢:“???”
虽不甚好看,但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当时绣云都夸她有天分呢。
千镜滢忿忿把帕子往袖子里胡乱一塞,不说话了。
下一秒,马车停了。
车外传来声音,“殿下,到侯府了。”
千镜滢目光微亮,扭头飞快朝楚裕言又道了声多谢,掀开帘子,却见到两道熟悉的身影。
朝颜见到千镜滢,神色一喜,飞快跑来。她目光飞快在千镜滢身上扫过,见人没事,才松了口气,“小姐,您没事就好,吓死奴婢了。”
楚裕言坐在车内,透过掀开的帘子,看到不远处站着一道碍眼的身影。
是林冠清。
林冠清正要出声询问,察觉到一道目光打量着自己,他朝车内看去,透过昏暗的光线,发觉那道目光说不上和善,甚至有些冰冷。
他心底异样更甚。那抹异样在见到千镜滢的一瞬间被抛之脑后。林冠清语气关切:“阿滢,那些人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千镜滢语气不屑:“怎么可能?”她话落想到什么,朝府内看了一眼,小声道:“你们没和我阿娘他们说吧。”
林冠清哭笑不得:“你放心。”
千镜滢收回撑着帘子的手,走到车前木板上,刚一跳下车。头顶的雨突然止住了,视线里多出一道伞沿。雨水掺着泥土的气味里多了一道木质香。
林冠清目光微怔,收伞行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楚裕言撑伞带着千镜滢掠过了他,飘下一句:“不必多礼。”
千镜滢微微侧目,头顶的伞遮住了大半光线,透进的一点月霜在那张如玉的侧颜上勾勒出清透的轮廓,眼睫投下羽翼般的阴影。斜织而来的雨水沾湿了他的眼睫,更添冷清。
千镜滢抬了抬手,下意识想帮他拭去。这个念头刚一出来,又给她摁了回去。
就在这时,楚裕言转过头来,头顶那道目光落下。
四面相对。
千镜滢目光一怔,先一步错开了视线。
这伞不大,本只够撑一人。两个人用便显得有些拥挤了。
她目光微抬,落在那双执着伞柄的手上。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分明的筋络下藏着力道,却又隐忍克制。
灯下,一双人影在被雨渍洇湿的地上重合,交叠。
下一秒,虚掩着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千门山穿过细密的雨丝,看清门后情形。他抓着大门的手一僵,待反应过来,迅速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楚裕言微微颔首,“侯爷不必多礼。”
千镜滢做贼心虚,怕楚裕言把她今日之事供出,飞快跑到千门山身边,她脸色带着笑,语气飞快,甚至染上一抹催促的意味,“今日多谢太子哥哥捎我回来。天色不早了,太子哥哥早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