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昌殿的佛号在拓跋聿的记忆中似乎从未断过。
见缝插针在她听冯颂的讲学中,如胶似漆在她日日的梦境中。
肃穆的佛堂中,冯芷君一袭素裳跪在蒲团上,闭眼诵经,她似乎已经足够虔诚地跪在佛前,佛堂的檀香也不过是粉饰着她身上似有还无的杀气。
对于拓跋聿的到来,她视而不见。
拓跋聿不敢随意搅扰,跪在她身后,心头默念起那日她同冯初一道被关在佛堂幽室中的经文。
足足过了一刻钟,冯芷君才缓缓放下合十的双手,光影明灭在她秀美的脸上,看不真切。
“拉拢拓跋驰确是个好想法,既不会被哀家忌惮,也能够顺了你的父皇的意,拓跋驰还是羽林中郎将,年少有为啊。”
平地一声雷炸在拓跋聿脑子里,她的这些小动作,叫冯瑥当晚就瞧了出来不说,还根本没逃过冯芷君半点法眼。
“而后你想做什么呢?”冯芷君语气中甚至带上了笑,一字一句,扎在拓跋聿的心上:“唆使拓跋驰逼宫谋反杀了哀家,抑或是.......杀了你父皇?”
“不过你又能许诺给北海王什么让他动心呢?假黄钺、使持节、加九锡,都督中外诸军事?”冯芷君戏谑不已,“而后等着某一天,来出三请三让?”
“孙儿不敢!皇祖母明鉴!”
“现在倒不似上元节那日在北海王府装傻充愣了,话也说得稳当了。”冯芷君起身,随意挥拍了几下裙裳,白菩提子在她手中转动。
眼前的拓跋聿叩首伏地,如履薄冰,隔着厚重的衣袍,都能窥见颤抖。
拓跋聿的眼前出现双丝履,上头银线织造的凰鸟眼眸正直勾勾对着她的眼,逼得她闭上了双眸,不敢再看。
太后会对自己怎么样呢?杖责她一顿,再度扔进幽室,还是、还是直接让父皇废了她的皇储之位.......
“.......胆子真大啊。”冯芷君幽幽,“倒不似你父皇,敢想不敢为,好谋无断。”
拓跋聿的头已经不能埋得更低了,后脖颈发凉,兴许自己这颗头颅明日就要离她而去了也说不准。
“起来吧,大魏的皇储,一直跪在地上可怎么得了?”
轻飘飘一句话叫拓跋聿恍惚,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冯芷君并没有看她。
她自地上站起,心有惴惴,更是后知后觉太后对于宫内宫外的把控到了何种地步!
拓跋聿惶恐之下又要低头,下巴却叫冯芷君托了起来,女人风华正茂,眼眸深邃,直指人心。
“聿儿......想要那个位子么?”
......
“这崔充简直可恨!”
拓跋允愤愤将下头送来的信报恨恨拍在案上,并没有因着冯初是太后的侄女,而崔充是太后的人掩饰分毫,“苛捐杂税、逼良为娼,他这是要做武川的镇将,还是武川的霸王!”
冯初端起杯盏,小口轻抿,“郡王明面上到底还是来推行官医的,这儿也是崔充的地盘,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日子四处搜罗崔充的罪证,已经有些打草惊蛇了。”
她知晓崔充是姑母的人,但现下,她并不打算站在姑母那头。
于公,她不能因为党争而放任敲骨吸髓的镇将对军户剥削残害,于私,她只有和太后保持距离,方能左右逢源。
更何况,与其让这镇将的位置是太后手底下不中用的东西,倒不如,换上自己中用的人。
冯初抬眼睨了下站在拓跋允身后的慕容蓟。
她的一番言语说动了大仇未报的慕容蓟,却在慕容蓟伤好以后,让她暂时做了拓跋允的侍从。
崔充死后,镇将的位子帝后两党相争,谁都不肯让谁,倒不若直接选出个都能接受的人来。
这个人,可以是慕容蓟。
她说了些‘忠君’之言,违心地说着后宫干政是太后做得太过诸如此类的言语,转头将人安排在拓跋允身旁,让他看似占了这‘提拔之恩’。
他不知道她的心火为何而燃,以为冯初是只铭记着‘捐躯赴国难,视死如乎归’的君子义士,并不愿瞧见太后得胜,为国为公,毫无私心。
“崔充得拿,否则这官医制度纵然推行下去,怕也是难以为继。天晓得崔充会以什么由头......哎,有这人在武川,万一日后蠕蠕南下,他怕是能做第二个慕容评!”
拓跋允连拍好几下案几,胸口闷疼。
冯初挑眉,觉得拓跋允这骂的可真贴切,“妾身有一计,不知郡王肯不肯用。”
“请讲。”
“郡王而今畏首畏尾、手脚难施,盖因一则名不正言不顺,贸然拿镇将错处,朝中难免风波骤起,引起党争,届时会有不少人弹劾郡王。”
这世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脸要皮的总比没脸没皮活的累些,好巧不巧,这拓跋允是个要脸的人。
他自诩君子,胸有大志,要澄清玉宇,整饬法度。
这也就注定了他在这些事上,得按着规矩来。
再来朝中党争如火如荼,他不想自己一时意气,成为太后一党攻讦拓跋弭的把柄。
“其二,便是咱们是在别人的地盘上,直接听命于郡王的只有三百羽林郎。”倘若崔充当真想要鱼死网破,他们谁能讨到好?
冯初娓娓道来其中难处,旋即又说起自己解决的法子,“过几日平城的使差就要到了,妾身可在书信中夹带信报,直达太女殿下手中,由殿下转奏天听。而郡王这几日,勿要同朝中书信往来。”
崔充会提防拓跋允,对冯初显然戒心小很多。
“待朝中令郡王便宜行事的旨意一至,郡王假意带着几位医倌前往朔州,却不要真的去朔州。”冯初摩挲着手中杯盏,眼睫扑簌,“初则以宴饮笼络的名头,‘宴请’武川诸位镇将武官。”
‘宴饮’二字被她咬得有些重,“三百羽林郎,压制这几个硕鼠,绰绰有余。”
“郡王则返回武川,搜查府库。”
杯盏磕在案几上,定得拓跋允发怔,旋即抚掌而笑,“好、好法子,就按阿耆尼说的做。”
冯初这法子当中处境最为凶险的便是自己,不过——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的指尖攀上小殿下赠她的珊瑚手钏,描摹着上头的掐丝银纹和如血珊瑚,她选的道,任风吹雨摇殷雷坠,她,九死未悔!
鸿书伴着千里快驹踏散平城烟,入了重重宫阙。
烛台幽微,錾金鎏银,波斯毯、江南缎,郁金苏合香氤氲,妆点宫闱影绰。
拓跋聿赤脚坐在榻边,小榻旁的案几上书信累得老高,冯初的书文成了她在紫宫、在安昌殿唯一的慰藉。
每一封书信都叫她翻来覆去地读上了许多遍,在驿差行驰平城与武川间,愁断人肠,盼着日子更近的书信。
拓跋聿低头自枕边摸出拆信的金刀,沿边裁开新至的书信。
这封书信忒怪了些,在一摞书信中,就这封书信内里塞了硬物,凹凸不平,在信封上都印压出些许纹路出来。
夹在信中的硬物掉落在她衣袍上,捡起在灯火下一照,夔龙纹墨玉玉佩泛起温润的光,背后刻着二字篆书:大德。
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时朝中勋贵又多沐佛法,拓跋允也不例外,佛门以大德称呼年长尊者及佛、菩萨。
拓跋允便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字号。
这是皇叔拓跋允的玉佩?
拓跋聿直觉这封信不会是冯初同她话家常的闲扯,甚至根本不是冯初的书信!
心下一突,抽出书信来,见着上头熟悉的端方字迹,拓跋聿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就着微弱的灯火读起来。
通读之后,拓跋聿捏紧了自己的袖口,此事说难不难,只不过是叫她父皇知晓,立即下令授予拓跋允便宜行事之权。
可这让崔充下马,崔充是太后的人,这是要打太后的脸啊!
然而话又说回来了,崔充忝为一镇镇将,比肩刺史,为国镇戍屯田,却以职务之便,搜刮民脂民膏,不恤百姓,这亦是在给太后留污名。
拓跋聿将这封信再细细看了一遍,重新连着玉佩一并装回信袋,一股脑地塞在自己的小枕下,再没心思去瞧旁的书信。
缩在衾被中,闭上眼,浮现出太后那日问她,想不想要那个位子。
彼时真真是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太后不怒反笑,此后的一切似乎都变了,冯颂不再只讲习老掉牙的经史子集,接连冯初的几个兄长也入宫教习她骑射。
这时候拓跋聿才恍然,此前不少事情兴许是太后在观望,而今才算是打定主意要扶持自己了。
太后随意挥挥手,她而今所得就已然甚过此前百倍,可如果触怒太后.......
这些恩赐恩惠乃至自己储君之位,兴许都将不翼而飞。
为何阿耆尼同拓跋允站到一边去了!
拓跋聿翻了个身,手上的锦被都要给攥皱。
阿耆尼,还是.......太后?
夜来埋花愁,春风断人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