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一阵阵凉爽的风送走了炎热的夏日,带来了属于这座南方小城的初秋。
水霖在做了无数个思想工作之后,还是站在办公室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走廊尽头的树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在磨砂玻璃上投下摇曳的碎金。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着油印试卷的墨香和窗外桂花的甜腻。
“报告。”她轻叩门扉。
李老师从作业堆里抬头,圆框眼镜滑到鼻尖,镜片上反射着窗外流动的云影。钢笔在摊开的作业本上洇开一朵蓝色的花。
“水霖?”李老师的声音带着批改作业后的沙哑,“咳咳,有事?”
“老师,我......要转班。”水霖的目光落在办公桌角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上,叶片边缘泛着枯黄,像被秋色浸染的邮票。
李老师摘下眼镜时,金属镜架在夕阳下闪过一道暖光:“因为物理老师?”
“不止。”水霖的音量慢慢抬高,但掩盖不住其中的没底气,“我在地理竞赛准备时发现......”她的视线不自在地东张西望,“我可能更适合学文科。”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适不适合文科,但是她肯定的是,自己不会再学物理了。
“你的意思是你要去历史班?”
一阵风掠过,掀起作业本的一角。李老师笑了笑,“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要去历史班,也不确定你转过去了会不会认真学习,不给老师惹麻烦。但是学历史,可能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你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水霖听得有些慌张,害怕李老师会批评自己,不同意自己转班。
“你在物理班成绩也还不错,”李老师你说着喝了口水,“其实老师一直都觉得你是一个有想法、敢说敢做的人,你每次写的语文作文我都认真看了,文笔确实很好,老师很欣赏你。但是转班这件事,不是我说了算。”
李老师从柜子里的文件夹翻出一张“浔阳中学高中部转班申请表”,平铺在办公桌上。
“国庆假期回去好好和家长商量,趁现在转科还来得及。”李老师的声音混着窗外渐起渐落的蝉鸣,“如果决定了...”钢笔在转交申请单上轻轻一点,墨迹在光晕中慢慢晕开,“节后我帮你办手续。”
“还有,两个历生地班都不要人了,你要转去历史班的话恐怕只能去全文(政史地)班。”
“谢谢老师。”水霖犹豫了一下,接过那张珍贵的申请表,内心既激动又焦虑。
“对了,拿把这张表给体委吧,下周运动会。”李老师又从办公桌上拿出一张运动会报名表。
水霖非常感激,在众多老师里面,只有李老师给与自己无限的包容与肯定,只有李老师愿意关心自己除了成绩以外的东西。
夕阳的余晖为绿萝镀上金边,逐渐枯黄的叶脉在光影中突然变得清晰可见。水霖走出办公室时,一片树叶叶正巧飘落在阳台,像一枚来自秋天的邮票。
几天后,浔阳中学结束了第二次月考。
考完物理那天的下午,整个教学楼都似乎有些躁动不安。
“考这么难要死啊?我国庆节怎么回家交差?”
“同学你觉得你这次物理能考多少分?”
——“20。”
水霖和沈月华两个人坐在教室里,生无可恋。水霖望着那张令人厌恶的物理试卷,嘴里发出一声声的叹息。
“你叹什么气啊?都要去历史班了。”
水霖又想起那个和物理老师吵架的上午,想起那些自己曾经一时冲动放出的豪言壮志,真想一击巴掌扇晕自己。
“你知道我上次跟何老师干架怎么和她说的吗?“
“我说,”说着水霖站起身来,头抬得老高,模拟那天和何老师对峙的场面,“我会用分数证明,不喜欢您的课和学不好物理是两回事。”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有病吧。”沈月华和另外几个同学在旁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你这次准备用多少分证明?”
“我哪知道啊,”水霖很快坐到了自己座位上,双手托腮,“我恨不得现在就消失在这个班。”
九月底的天空湛蓝如洗,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将细碎的光斑投在操场的红色跑道上。校园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彩旗在秋风中猎猎飞扬,整个学校都浸在一种青春洋溢的氛围里。
水霖靠在看台栏杆上,嘴里叼着根棒棒糖,漫不经心地翻着运动会项目表。她报了跳高和跳远——纯粹是被班主任李老师硬塞进去的。
“你腿这么长,不去跳两下跑两下?”李老师当时推着眼镜,笑得意味深长。
操场上,各参赛队伍正在集合,嘈杂的喧闹声混着此起彼伏的哨音。水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停在历史班的方阵里——岑楠穿着深蓝色的运动服,正低头调整号码牌,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喂!”水霖三两步跑下看台,到岑楠身边,“你也报项目了?”
岑楠抬头,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微微眯起:“800米。”
水霖挑眉:“你能跑?”
“不能。”岑楠平静地回答,“但抽签抽到我了。”
水霖嗤笑一声,刚想调侃两句,说她是大冤种。
广播突然响起:“请参加女子跳高预决赛的选手到检录处报到——”
“我先走了。”水霖冲岑楠笑了笑,“等下去看我跳呗。”
岑楠点了点头,并和自己的好朋友棠凝手挽手向跳高场地走去。
很快,场地两边围满了人,欢呼声像潮水般涌来。
此时的水霖已经换好了运动服——一件白色的速干T恤和一条运动短裤,阳光照在她白皙而又纤细的身体上,显得格外耀眼。
在经过几轮筛选之后,水霖成功进入了前三。
最后一跳时,水霖环顾四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同学们都来为自己加油。她屏气凝神,一套完美的助跑加起跳,成功跳出了158cm的好成绩取得第二名。
跳完之后,水霖双手叉腰,面带微笑走向欢呼声中。
“你好厉害!”岑楠递过一瓶水。
“谢谢,”水霖接过她手里的水,大口喝了起来,“我不是专业的,拿到第二已经很满意了。”
“你什么时候跑800?我去给你加油。”说着,水霖穿上了自己的校服外套,两条又白又长的腿让岑楠的目光时不时就转移过去。
“哦,明天才跑呢。”
“好,我们这两天晚上不要去培训了,黎老师要我们好好休息。”水霖背起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了两块巧克力,给了岑楠和棠凝。
“我先回班级了。”
“谢谢,嘿嘿。”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水霖发现自己全身酸痛,她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
“真该死。”
可是一想到今天上午岑楠要跑800米,要去为她加油,像昨天她为自己加油一样,她瞬间就有了一丝力量。
岑楠站在第五道,正低头调整号码牌。
“各就位——预备——跑!”随着一声令下,跑道上的同学像离弦的箭,冲了出去。岑楠并没有,而是在后面努力调整着自己的节奏,确保后半段有力气冲刺。
最后100米时,岑楠已经跑到了第三的位置,她的嘴唇已经发白。水霖直接跑进足球场操场内侧,在终点线前三十米处开始陪跑:“岑楠,加油!”
风把她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但岑楠还是听见了。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摇摇晃晃的视线,锁定那个站在跑道边跳着挥手的身影。
“那是哪个班的,赶紧叫她不要陪跑!”体育老师在一旁恼羞成怒。
冲过终点线的瞬间,岑楠的膝盖一软,被及时冲过来的水霖一把架住。
岑楠整个人挂在她身上,心跳声大得像是要撞碎肋骨。她闻到自己身上汗水的咸味,也闻到水霖领口残留的柑橘香水味。
“好厉害!没想到你这么瘦小的身子能跑这么快。”
这是岑楠人生中第一次在运动会拿名次,也是第一次,有人为她全程呐喊。
“同学你们俩站一块,给你们拍张照。”颁完奖后,负责摄影的老师叫住了水霖和岑楠两个。
水霖猛地回头,惊讶地指着自己,“我?”
“对的,来,你们站一块。”
水霖今天难得的穿了一整套校服,旁边的岑楠则是刚比完赛的样子,手里紧攥着那枚银牌。
水霖和岑楠相视一笑,然后两人不由得靠近了些。
青春时期的珍贵瞬间,定格在此刻。
运动会结束后的傍晚,夕阳将教学楼染成橘红色。此时已经放了国庆节假,校园里的同学变得寥寥无几。
水霖和岑楠并肩走在空荡的走廊里,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喂,”她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怎么还不回去?”
岑楠的指尖轻轻摩挲自己的衣角:“我明早再走。”
水霖撇撇嘴:“哦,那你国庆节有什么安排没有。”她停下脚步,靠在走廊窗台上,逆光中她的轮廓被镀上一层金边。
“在家看书吧,可能去趟图书馆。”
“好吧,我要去上海几天。”
“上海?”岑楠微微侧头。
“嗯,玩两天,顺便……”水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找我爸再谈谈转班的事。”
走廊尽头吹来一阵穿堂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岑楠的刘海被轻轻掀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问:“你爸……不同意?”
水霖嗤笑一声:“不是不同意,他总觉得我是一时冲动。”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操场上正在拆卸的领奖台上,“我还是更习惯当面把事情说清楚。”
岑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运动鞋,鞋尖沾了些跑道上的红色颗粒。她想起今天水霖在800米终点接住自己的那一刻,手臂的温度透过汗湿的布料传来,烫得惊人。
“……加油。”她最终只说出这两个字。
放学铃骤然响起,惊飞了窗外梧桐树上的麻雀。水霖突然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便利贴大小的纸,随手塞进岑楠怀里:“你看。”
岑楠下意识接住,是今天领奖时拍的照片,岑楠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你从哪来的?”
“我去找那个拍照的老师要的,去打印店打印出来了。”水霖倒退着走向楼梯口,笑得狡黠,“这可是我们第一张合照。”
“啊?——”
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只有脚步声渐行渐远。岑楠站在原地,掌心紧紧贴着那张印在纸上的照片。
“诶,”水霖的声音突然从楼梯口传来,“差点忘了。”
岑楠抬头,看见水霖三步并作两步又跑了回来,校服外套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锁屏是一张雪山的照片。
“□□微信,”水霖晃了晃手机,"加一下。"
岑楠怔了怔,慢半拍地从书包侧袋摸出自己的手机——一部老款的智能机,边角有些磨损。她解屏时,指尖在屏幕上留下一点汗渍。
“你扫我?”水霖已经亮出了二维码。
岑楠点头,举起手机。扫码的"滴"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脆。
“记得通过一下。”水霖低头操作着,发尾扫过岑楠的手背,痒痒的。
岑楠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弹出一条好友申请:【向日葵.jpg.】请求添加您为好友。头像是一只可爱的白色小猫。
她点击通过,两人的聊天界面空空荡荡,只有系统自动的“你们已经成为好友”的提示。
“备注写什么?”岑楠轻声问。
水霖凑过来看她的屏幕:“这个就随便你了。”
“好了。”水霖心满意足地把手机还给她,“有事随时找我。”
岑楠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嗯。”
水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了,到上海给你发照片。”
“好。”
“可能会半夜骚扰你。”
“……好。”
水霖笑得很灿烂,挥了挥手真的离开了。
岑楠站在原地,看着手机屏幕慢慢变暗。窗外,最后一丝暮光消失在地平线,路灯一盏盏亮起。她的通讯录里,静静地多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