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黄昏时分,一行人在大昭国码头下了船,虽然是秋天,这里的空气却冷得像深冬。
冥庭不同于其它四域百国割据的局面,这里只有大昭一个国家,亦是人族之中最大的王朝,其版图甚至延伸到了灵川域与扶风域。
只不过普通人类的意识里没有五域概念,只有国家概念。
金璎珞刚一下船便拉着路人问路,“大爷,请问冥庭地府怎么走?”
花听眠拿着葫芦喝了一口小酒,听见这话,差点没喷出来。
路人大爷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会儿金璎珞,从吃惊到同情,“小小年纪,怎么就傻了呢?唉,真可怜。”
金璎珞:???
老大爷摆摆手匆忙离开,生怕沾上傻气似的逃了。
花听眠抹了把嘴角处的酒滴,走过金璎珞身边时拍了拍他肩膀,拖着悠长尾音说:“小朋友,要去我家,你还用得着问别人~”
颜月等所有人都下了船,才和关情不紧不慢地跟上。
“璎珞。”
他走到金璎珞身边,眉目含笑,温和地解释道:“寻常人不知五域,更不知地府,他们大多一辈子也接触不到鬼神之事,所以你这样问,会吓到老人家的。”
从小就在云浮宫长大的金璎珞听得似懂非懂,他目光寻到杜兰身上,本想向师父请教,却发现杜兰忧伤地望着北边方向的天空出神。
金璎珞绕到她面前,挡住她远眺的视线,关心道:“师父?你怎么了?好像好难过的样子?”
杜兰收起异样神色,垂眸一笑,语速从容而平静,“没什么,大家快跟上冥神大人和游星大人吧。”
颜月看了眼相如赋,想起这个话唠沉默寡言了一路,想来定是对三千年前的旧事还耿耿于怀。
颜月:“相如赋,现在秋季,要不你先回天庭值班去。”
相如赋自顾自跟上杜兰与金璎珞,佯装出来的不以为意十分苍白,“不用了,我值早秋的班,现在已经过了。”
颜月照顾他情绪的好意被驳回,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花听眠正想带众人找一个偏僻的角落开传送阵,谁知一进入人族城市就遇到了意外。
砰!
前方街头突然传出一声巨响,众人警惕起来。
金璎珞和相如赋伸长脑袋眺望,试图一探究竟。
颜月神情严肃,提醒道:“如果是人族的事情,我们不要多管。”
说话时,他默默牵住了关情的手。
关情愣了一下低头看手,再抬眸,满眼幸福。
不一会儿,乌泱泱的人群同时快速朝街尾逃跑,小食遗落满地,被混乱的脚步踩踏得看不清原本模样。
人流中有人惊慌大叫:“有鬼啊!鬼吃人啦,快跑啊!”
可能许多人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只是身处恐慌气氛中,难免会跟着紧张,没来由地只顾逃命。
颜月几人立在快速涌动的人潮之间,像湍急水流中巍然不动的坚石,在一片混乱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们想逆行过去看看情况,奈何人潮实在过于凶猛,只能紧挨在一起等待混乱结束。
颜月紧紧牵着关情的手,将他拉拢至身边,生怕他会被人群冲散。
当百姓哄散离去,风卷起青石板上的残纸,街头处显露出几名身着灰色道袍的青年。
他们正围在一起举着手施法,好像是为了压制什么。
相如赋瞳孔猛震,脑海中闪过一道电光,不等颜月下令便冲了过去!
颜月:“相如赋!别冲动!”
颜月伸手没拉住他,只好领众人急忙跟上。
相如赋一把拨开两名灰袍青年,见地上躺着另一个灰袍青年。
那人面容发青,双唇发紫,捂着眼睛痛苦地打滚哀嚎,嘴角两边还露出了两颗尖锐的鬼齿。
相如赋二话不说朝他伸出手指施法,指尖不断溢出发着光的枫叶。
但几百年没有好好活动筋骨的相如赋一时之间感到有些吃力。
枫叶流光渡入灰袍青年额心,却迟迟没起到什么作用,反倒令那人更加痛苦。
“啊啊啊啊!!”
灰袍青年绝望地捂着脸打滚,他的同伴们焦急又无能为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相如赋身上。
花听眠先行赶到,看清局面后,他眉头一皱,甩出鬼火击中地上打滚的灰袍青年胸口!而后隔空用力拉拽!便成功从青年身上拽出一个黑色鬼影!
鬼影见状想溜,却被金璎珞堵住去路,金璎珞手中的乾坤袋瞬间将他收了进去!
这鬼实力不算弱,但过于倒霉,一下子遇到了三个三界最强之人。
颜月牵着关情姗姗来迟,虽不满相如赋私自行动,却也说不出什么斥责的话,只能用无奈的眼神对相如赋叹了口气。
相如赋拱手一揖,面色冷凝,无半分往日那般嬉皮笑脸态度,“神君恕罪,我没想太多,只想救他们。”
颜月张嘴没说话,目光看向那些灰色道袍打扮的青年,见他们各个都是仙家装扮,服饰统一,手里拿着剑。
躺在地上那人逐渐恢复正常状态,并最终清醒地站了起来,他们高兴过后,为首年纪较长的带领众弟子向相如赋鞠躬道谢。
“多谢前辈出手搭救!请问前辈是何门派?我等日后定当登门拜谢!”
颜月忽然感觉到手里的手在发抖。
他疑惑地偏过头,目光落到关情脸上,发现关情盯着地面,紧咬下唇,眼里隐忍着熊熊业火,恨意仿佛能烧毁一切!
颜月在他身上看到了仇恨二字。
“小花。”
颜月心情跟着沉了下去,稍稍用力握紧关情的手,希望渡给他一些精神力量,并关切询问道:“小花,怎么了?”
关情阖眸,胸口呼吸沉重,拼命压制怒火,好一会儿才趋于平静,尔后冷冷地把脸转向另一边。
“别多问,别管我的事。”
颜月有些怔愣,从他话里听出了浓浓的疏离感。
刚和他有了一些感情,突然之间又变得陌生,令颜月心里酸楚楚的。
颜月忍下担忧与疑问,不再多言,但一直没有松开紧握的手。
旁边,相如赋眼皮颤了颤,发出一声冷冷自嘲,回答灰袍青年说:“呵,何门何派……这话你该问问你们的祖师爷爷,当年他们将我从寻仙榭宗谱中除名的时候,可有告诉过我,以后该自称何门何派?”
闻言,周遭一片哑然。
几道同情的目光幽幽落到相如赋身上,残风卷起他的橙色纱衣,那个破裂的“發”字在冷风中显得格外狼狈。
寻仙榭众弟子怔怔抬头,诧异目光中带着惊喜,“是,烟溪秋时仙官?您怎么会来冥庭?”
颜月能感受到相如赋身上萦绕着沉重的,来自三千年前的怨气,但他见寻仙榭弟子有危险,还是会不经思考出手相救。
这个平时看上去懒散洒脱,没心没肺好像什么也不在乎的清闲的神仙,心里竟然藏了一件刺痛了他整整三千年的事情。
相如赋沉默了会儿没有回答,侧身为寻仙榭弟子们让出视野,让他们看到颜月,“神君在此,问神君吧。”
众弟子眼眶睁大,倒吸凉气,有几个差点没吓晕过去。
为首的是寻仙榭大长老的入室弟子,在寻仙榭里辈分较高,名叫季川,其余人都是他的徒弟。
季川最先淡定下来,连忙拱手拜礼,“巫蓉域寻仙榭第五十八代弟子季川拜见仙羽殿下。”
颜月微笑点头,虚扶一把,“免礼,应该我问你们,你们怎会大老远从巫蓉跑到冥庭来?”
季川直起身子,一五一十道来:“是巫蓉殿宫古真君让我们出山历练,不只是我,还有其他师兄弟都带着门下徒儿四处历练去了,寻仙榭现在只有两位长老与掌门在家,哦对了,还有宫古真君!”
颜月察觉到一丝异样,眉心拧了拧,“宫古真君?他休沐回寻仙榭,却让弟子们全部离开寻仙榭下山历练,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季川看到颜月心生疑惑,视线忍不住虚瞟几眼,欲言又止。
颜月一改平时和颜悦色的态度,难得端起了神君架子,严肃问:“知道什么,不许隐瞒!”
季川纠结片刻,拱手作揖,吞吞吐吐道:“宫古真君他……他好像得到了一件不得了的神器,怕神器开锋伤到我们,才,才遣离众弟子。”
颜月:“什么神器?”
季川摇摇头,“这我也不清楚。”
颜月不逼问他了,话题转回当下,“刚刚那只鬼又是什么情况?”
季川这会儿回答倒是利索起来,“哦,是一只两百岁的恶鬼,纠缠了孔小姐十几年,许多仙门弟子试着来抓过,但无人成功,我斗胆尝试制服,却没想到害徒儿被他附身,险些丧命,还好遇到相仙官及时出手相救。”
相如赋怀抱双臂,大拇指向后侧指了指花听眠,“不是我,是他。”
花听眠单手撑在游星肩膀上,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
颜月追问道:“孔小姐?”
季川从花听眠身上收回好奇的目光,重新认真对上颜月的眼睛,“是大昭前太师的孙女,一出生就被这只恶鬼纠缠,迄今为止已有十八年,若能得神君相助,孔小姐以后就可以解脱,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颜月注意到关键信息,“两百岁的恶鬼……”
他看向花听眠,神色凝重道:“就是你我大战前那段时间死掉的鬼。”
花听眠的表情逐渐变得阴郁,手中敲打玉笛的动作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是无嫦……”
冥庭曾经有四位异性兄妹,大哥花听眠,二哥游星,三妹无嫦,还有最小的四妹梦娘。
这些,颜月是知道的。
眼下听花听眠突然提起无嫦,颜月便笃定了心里的猜测——两百年前冥庭大乱,背后一定有更复杂的原因,花听眠或许是无辜的。
颜月本不想插手人类的事情,但既然干系到恶鬼作乱,又正好被他碰上,说什么也不能见死不救了。
于是决定先去一趟太师府。
一行人向太师府邸方向走,花听眠趁机对颜月讲述起两百年前的误会。
“我有个相互纠缠了很久的红颜知己,她是株茶妖,叫青青,一开始,我没认真,只是觉得她可爱,就想跟她玩儿玩儿,后来想甩了她,可没想到她是个热情又很难缠的妖精,我投抬为人躲到人间还是被她找到了,然后……我又沦陷了。
我当人那段时间,和她有了孩子,本想安安稳稳陪她一世,却不堪命运弄人。
我离开冥庭的二十年间,我的结义三妹无嫦趁机放出许多恶鬼,星星在外判定生死簿,回去时冥庭已经遍地都是恶鬼,他与无嫦大打出手,却发现无嫦鬼力大增,竟能压在星星之上!星星不敌,匆匆唤我回冥庭。
没办法,我只能辜负青青母子,在孩子刚满月那天,自尽回到冥庭。
没多久后,我解决完冥庭之乱,把无嫦关在地心山,着手调查她鬼力大增的原因,却一直没有进展。
再过了十六年,我和星星遇到了不肯投胎的梦娘,我们理念相投,结拜为兄妹。
有了梦娘的加入我才敢放心离开冥庭。
我想回去找青青和她的孩子,然而,青青却被人打散了妖魂。”
说到这里,颜月第一次从花听眠脸上看到了难过的神情。
花听眠咬了咬唇,捏着笛子继续说:“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恐惧,我害怕失去她,于是不顾一切也要聚回她的妖魂,带她回地府,并闭关为她修复形魄。”
颜月闻言,不禁心惊:修复形魄,这可是只有天神坛才能做到的事情,他竟然……
花听眠提起这段,倒半点没有炫耀的意思,只有隐忍的心痛,“可就在我闭关这段期间,无嫦背后的控主再次放出恶鬼作乱,当我出关得知真相的时候,你已经不分青红皂白就带着神君杖来找我的麻烦了。
我为了给青青聚魂耗费了太多鬼力,那时候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事情又没法儿用一张嘴解释得清楚,只能打。”
花听眠说着,幽怨地瞪了眼颜月,“你下手可真狠。”
颜月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花听眠重新目视前方,紧捏着玉笛的手放松了些,语气亦逐渐恢复平静,“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被你打伤,梦娘拼死掩护星星带我逃出冥庭,我们逃到灵川,是小忱收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