赑屃身如疾风往后退避,一霎间,蒲牢与赑屃已过了数十招。蒲牢的目标是他背后的书囊!赑屃口中急急喝道:“四哥,快住手!”
蒲牢嘶声大吼,不足半身的体型瞬而幻化成不龙不蛇的怪物,龙蛇背生双翼,三只斑斓龙爪迅猛异常,他昂首俯瞰底下的赑屃,似在打量,骤尔俯冲直下!
赑屃始终保持人形,作法祭出符箓,金色符箓造就结界,隔绝了尘世与战场。
双方缠斗,攻防之间互留余地,特别赑屃,只一味防守,时间一长,颓势渐显。
浓云密集,龙吟啸啸,眼看一场急雨即将淋落。
空中响起裂裂风声,叶微抬头,赑屃书囊在打斗中被蒲牢的利爪撕断了绳子!不大的书囊重逾数十万斤,破风直直坠下,底下的凡人焉能留有生路?
匆忙之间,叶微下意识揽过旁边的小姑娘,就地一滚。
间隙,蒲牢、赑屃余光察觉动静,俱是面色大变,飞掠而来却已是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空中猝然蹦现一道红光,猛地与之相击,书囊随之隐没……
空气也为之寂静,西南城郊,顿时传来震天动地的声响!
叶微灰头土脸,她摸摸怀中女孩头发,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不要怕!”
赑屃额上生汗,忙拉起地上的叶微,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生怕她哪里受了伤。
“我真的没事!”叶微笑颜犹然灿烂。
大片沙尘纷扬、沉淀,从中徐徐走来一领玄色衣衫。男子身姿挺拔,整洁干净的指尖拈着一支朱红色的判官笔,剑眉星目,相较赑屃的儒雅脱俗,更多了几分刚正锐气。
判官笔重重于掌中一敲,那来人笑道:“持法逞凶,你们二人合该于我这册子上记上一笔,长长记性!”
蒲牢露怯,一步一缩,躲到赑屃身后,竟似全然忘记了前一刻他们两兄弟还争斗不休的场景。
他瞥见方才的小女娃冲角落甜甜地叫了声“娘”。那孩子的母亲畏畏缩缩缩,躲在街道拐角,不敢近前。他笑起来,立马走上前去,牵起小女孩的手,摇了摇:“走,我带你去娘亲那儿。”
童言童语,稚声稚气。狴犴瞥了眼蒲牢,涌到喉咙口的怒气不由松了松,双眼浸透了悲凉。还是赑屃率先出声,“五哥!”
狴犴回过神来,唇边是掩盖不住的欣喜欢笑,“七弟。”
*
碧水东流,离岸不远,矗立几所河卵石堆成的石屋。流水淙淙,不知何处响起的乐音与之相和,分外和谐韵美。
赑屃望了眼窗外,唇角牵起一丝笑意。狴犴、赑屃双双落坐,狴犴不紧不慢地为赑屃斟了碗茶汤。
狴犴本来在九子中排行第七,幼年常因排位与第五的狻猊起争执。盖因龙性本淫,龙与水陆两地动物相交,传说生下的不只九子,狴犴仅为其中之一。狴犴身形似虎,长有龙首,生来便被母虎弃养,幸运地是,其一日一变,十日后便能幻化作人形,能腾云,通人性。
时值北宋末年,冤狱横行,狴犴先后跟从两人而遍览天下刑讼。北宋灭亡不久,狴犴被龙父发现带回了龙宫。
狴犴理应比狻猊年长,龙王却记岔,给狴犴安了个第七的排位。狻猊小时是个活泼的性子,那时他已有四个哥哥,很想有个弟弟供他使唤,当时负屃年幼,螭吻尚未孵化,赑屃性情温厚,使唤久了很没滋味,狴犴的到来很合他的意,遂死活也不肯将老五的排位让出去。少年赑屃夹在其间,生怕二人哪天来找他比较。
赑屃看了看他这位哥哥,笑着接过茶碗。
叶微游玩归来,赑屃招手让她过来,顺手把狴犴推来的茶碗,递给了她。叶微有些局促,她不好意思地看狴犴一眼,狴犴友好地笑笑,点头示意她用无妨。叶微接过,轻抿了口茶汤,低声笑说:“多谢,很好喝。”
“七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必客气。”手朝凳子一递,狴犴笑道:“姑娘请坐。”待叶微落座,狴犴眸光在对面二人身上打转,冲赑屃笑道:“赑屃,怎么不见你介绍这位朋友啊?”
初时,狴犴以为赑屃随身携带婢女,不甚在意。而今见赑屃看人家姑娘的眼神不对,遂起了打探的心思。
赑屃笑回:“她叫叶微。我们二人在民间以夫妻相称。”
叶微埋头喝茶汤,闻此一言,手一抖,差点摔了茶碗。
叶微恍然感觉自己在做梦,或是她一点也没真正了解过赑屃。眼前霸道狡黠的话语,不像是能出于那以往儒雅温和的人口中。何况是当着人家兄长的面……
她抬眼觑了觑赑屃,再甚为艰难地觑觑闻言石化的狴犴。
狴犴愣怔一瞬,便笑道:“哦,女孩子的名节最为紧要,叶姑娘竟同意你如此胡闹。纵然不便,何不以兄妹相称呢?”
赑屃似是恍然大悟一般,他微微一笑,黑眸扫向叶微,“她……没有不同意。不过,起初也是我没想到这层,是我冲动了。”
他瞧向微,认真道:“微,你可是不舒服?怎么手在颤?”说着,站立起身。
“可能、可能累了吧……”叶微低着头,根本不敢拿正眼瞧他。赑屃接过她手中的碗,“那去休息会儿吧,你的房间在东侧二楼。”
叶微“唔”了声,抬头看了看狴犴反应,脸庞灿若飞霞。她心里想反驳赑屃方才说的话,内心深处却感到甜蜜。她的胸中生出十分奇异的甜酸,密密麻麻的,令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着狴犴的面,她不可如往常与赑屃相处时那般任性无状,嗔痴笑闹。
叶微幽幽站起身,朝狴犴行了一礼,说了两句客套话,而后六神无主、脚步虚浮地“飘”走了。
待她走远,狴犴不由拍桌大笑,指着赑屃笑骂:“都道你最为温厚老实,老实在哪儿?明明这般心机惫赖!就只有这小姑娘,不会因你方才的所作所为生气了。你这招啊,是不是在釜底抽薪?莫不是想当着我的面,认媳妇儿、探心意,趁着今日将名分给定了?”
赑屃这时才腼腆了几分,抿唇微笑。他掀袍重新入坐,笑道:“那丫头,恐怕与蓬莱有些渊源,每每耍些别人一眼就能堪破的小心机,来打探蓬莱的事。我那招,也是急中生智,想与你说些重要事,必然是要把她支走的。”
赑屃指的是叶微进屋前,佯装在外玩耍,实则偷听的事。狴犴自然察觉到了,是故刚开始只与赑屃唠嗑家常,话并不多,慢悠悠地烧茶汤、斟茶汤。
狴犴宽容笑言:“叶姑娘未谙世事,心性纯然,许是真有什么渊源,我这心里自然不会挂怀。你也不必真的讲解给我听。”
赑屃笑了笑,稍后略微正色,叹道:“若非今日四哥插足,明日本该是我租船出海的日子。现出原身渡海,恐惹事端。未曾想,四哥将二哥的元神带出来了。”言及此,赑屃锁眉:“若想东渡蓬莱,必先确认二哥元神安然无事。”
“应是无妨的,他甫一偷盗,便被人发现了,来不及做什么手脚。”狴犴苦笑,“蒲牢素来胆小,我亦然未曾料到今日他能苏醒,偷了二哥的纪炎剑。为了这事,母后那边很是火大。”
赑屃慢悠悠道:“龙母将纪炎剑视若珍宝,向来保管妥帖,怎会让浑浑噩噩的四哥钻了空子,委实匪夷所思。”
“这事,我已着手调查了。”
言语间,狴犴并未提及要如何处理睚眦元神,反问道:“他今日要抢你的法袋,却是为何?”
“我于世间几经辗转,寻找了几样铸剑、固魂的材料,全藏在法袋之中。四哥向来关注此事,可能眼见我快集齐了,怕二哥真的复生,故来捣乱吧。”
狴犴沉吟不语。
赑屃转而诚恳道:“五哥,我们几兄弟相伴几百年了,个中情谊自不必多说。你应能理解小弟的做法。东海式微,各界虎视眈眈,我们几兄弟若能化干戈为玉帛,各展才能,定不会叫其他各界欺辱了去。小弟不想整个东海再如四百年前,是故,每个兄弟,小弟都会尽力去帮。”
狴犴忙摆手道:“七弟宽心,哥哥没什么意思。时移世易,再大的冤仇也随着时间淡了。若睚眦真能复生,改弦易辙,几兄弟和和睦睦的,那再好不过。再者,九弟刑期将满……我们一家是时候好好谈谈。”
狴犴又道:“此行带上蒲牢吧,他那个袖袋委实难掏,但也绝了一路妖魔窥伺。路上,再见机行事……”
赑屃点头,笑言:“兄长如果同去,我们这一路胜算会大很多。”蒲牢吃了易灵酒,容易神志不清,时而变成五六岁小童,时而又陷入成年蒲牢的愤恨癫狂。带他上路,实属不得已而为之。狴犴若在,有一人能帮忙掣肘;若他不在,倘若再碰见今日这样的争斗,大海浩淼,叶微灵力微薄,必然受到殃及。
狴犴笑道:“天帝招我上天,有关九弟刑诉一事、还有些民间上达天听的冤案,需我告禀。这一路,不能同去了。”
“兄长辛苦,小弟祝兄长一路平安。”赑屃以茶代酒,敬了狴犴一杯,权当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