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一进来，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

哎哟，这不就是一回生二回熟吗。

向明一屁股坐在第四阵眼最中间的巨大星盘上，释怀地笑。

窥真。

太熟悉了，连神魂撕扯的疼痛都如此熟悉。

向明陷入了亿万星辰般的文字中，彻底被道法海洋淹没。

地上星盘中央浮出一团混沌光晕，人头正好卡在向明裆下。他当下就挪开了腿，正襟危坐，道：“老头，赶紧放我出去。本掌门大人不记小人过。”

阵中罗仙啵的一声将自己拔出，飘在空中，凝结出庄严样貌。它的声音似男似女，忽近忽远，过了一会，直接炸在向明神识中。

“千余年来，你是唯一一个触到窥真本源的小虫。怎么却是这样浅薄？”

罗仙叹了口气。

向明跳起来，不服气道：“我上次来的时候就骂我，你还骂上瘾了？赶紧放我出去，我这次真有急事，不能在你这耽搁。”

罗仙不语。向明转身锤向周围漂浮的文字，他碰到的地方全部化作流光，钻入他体内。

向明怔怔站在原地，足底爬出八道锁链，每一道锁链都由看不懂的文字组成，集结在星盘四周，很快便结成了网。

在罗仙看来，从古到今无数陷入窥真阵眼的修士，从无一人有这般强烈的触动。

渴望。

罗仙抚须感慨道：“可怜可悲的小虫，你还不懂吗？不是我不让你走，是你自己不愿离开！”

向明的双目忽然滚下泪，眼底光芒闪动。

师父，我修无情道真能成仙吗？那我还得修炼多久，我一刻也等不了了。你不告诉我，我就去找卫师兄。

卫师兄，我真羡慕你，估计不出五十年，你就能成仙了。你别得意！我这么聪明，肯定很快就能追上你。

卫师兄，你怎么回来了？仙界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仙界跟凡间没有什么不同？不可能。照你这般说，那人人都想成仙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为了活更久吧，那多无聊。

师姐，你知道天道是什么样的么？天道维持世界运转，那世界的本源又是什么样的？像一朵花，一本书，还是一颗萤火虫？哎哟别打我，我这就去风谷打坐。

向明以第三视角看年幼的自己，一边哭一边背诵心法。

他依稀能回忆起当时的心情。如果万物都是天道，天道蕴含万物，那么它一定也存在于这本心法里。

但那本心法是真的很难背啊。向明努力了三天，最后将它做成了小抄，缝在袖子里通过了考核。

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亲眼见证，何为天道。

向明，是为窥真。

向明一边痴笑一边流泪，在光芒中隐隐看见了一名碎片，那就是他一直追求的“真”，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谁料，在他触碰碎片的前一刻，阵眼被破了。

锁链尽碎，星盘暗灭，罗仙也不见踪影。这个空间回归了最初的模样，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空。

向明跪在地上哭叫。

就差一点，明明就差一点！！！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神魂也只差最后一丝，就要完全被阵眼吞没。

“明师兄，原来你在这。”

晏乐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向明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说话的语调也阴冷极了。

很快，他的手臂就被压住。向明惊恐地发现，晏乐的眼睛已染上疯狂的情欲，和粉雾中的修士一模一样。

“终于，抓到你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

谢离因走在玄黄阵眼中。

这是迷心阵原来的第七道阵眼，也是关底阵眼。刚才谢离因被一缕熟悉的气息吸引，心神一晃，就被吸入阵眼。

入阵的同时，他身体一轻，再也不为血肉凡胎所困。

真是让人熟悉、怀念的感觉。

谢离因纵身一跃，像一只鸟，轻巧地悬停在一颗大树面前。

这棵树比青云山的姻缘树还要巨大，一片叶子就有半人高。叶脉间奔涌着金红的光芒，延伸出数不清的红线，没入四海八荒。

树下放了一张小小的软榻，绘着合欢图，连上面的软绡，都正好摆成最柔软的模样，非常适合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于是谢离因果断踢开未完成的公文，躺在上面，打着哈欠。

树上飘下来一段段落的红线，盖在他额间新长的月相合欢印上。

月勾托着粉红的合欢，合欢的花蕊恰好是三十六根，犹如一把小扇子。

红线上依附着一缕浅淡的玄黄之气，触碰到他额间月华，勾月一闪，渐渐转成圆月。

谢离因似有所觉，他仍闭着眼，睫毛颤动却并未睁开。因为他知道，当他睁开眼时，那一缕气息就会离他而去。

“我难道不值得被您偏爱吗？”他轻声问道。

然而玄黄之气还是离开了。

谢离因睁眼，只看到一团飘渺的仙雾，已经随风而动的红线。他的眼中掠过某种激烈的感情。

“我恨你。”

然而他恨的只是一团空气，一阵空，什么都没有。

天道就是如此。

卫鸿进入第七道阵眼，抱起在虚无中昏睡的谢离因，顺便把阵眼破了。

正好就听到那一句“我恨你”。

卫鸿顿了顿，把单手换成双手横抱的姿势，瞄了一眼谢离因的脸，心道：

这样应该会舒服些吧。

他按了按心头的不安，问：“你要恨谁？”

谢离因当然没有回答，他又陷入了沉睡。

上次谢离因睡着后，卫鸿在枕边说话，结果就被听见了。第二日，还被逼脱衣服。

卫鸿决定吸取教训。

他在心中默默地想：可是我喜欢你。

卫鸿想起之前找晏乐求教，晏乐跟他说，喜欢就是时时刻刻都想跟一个人在一起，而且，绝对不会想将他让给别人。

我绝对不会让他被别人夺走的。晏乐说。

那种焦急的心情和偏激的占有欲，卫鸿现在也体会到了。

无论如何，他不想再让谢离因从他身边消失。这种情况，以后不会再发生。

卫鸿将一道本源剑气打入谢离因体内。若是以后谢离因遇到危险，甚至到了需要动用剑气的地步，卫鸿会第一时间感应到。

“修为这么低，活这么久也不知道修到哪里去了。笨蛋。”

睡梦中的谢离因，不满地皱了皱眉。

卫鸿抿着笑，算了，不说了，免得他又记仇。

卫鸿出来时，看见所有阵眼都被破了。

晏乐抱着无力挣扎的向明从最后一道阵眼出来，没看见他们二人，直接往玉红雪的方向走。

奇怪，卫鸿心想。

晏师弟与向师弟是从春秋阵眼出来的，那窥真阵眼是谁破的？莫非是其它修士？

卫鸿甩开心中多余的念头。不论如何，现在迷心阵已经破完了，剩下的就看玉红雪的了。

玉红雪见到回来的卫鸿，上前道：“卫道友，我已从师门典籍中查到了解决办法。辛苦你破阵了。”

卫鸿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说真的，从第二道阵眼出去后，他只破了第七阵，功劳却被他独揽了。

晏乐突然打了个喷嚏。

怎么回事，难道他一人独破三阵，灵力不支了？

他怀里的向明寻到机会，腰一扭就滚了下来。

向明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听到玉红雪与卫鸿低声商榷的内容，震惊不已。

目前唯一的好消息是，外头的粉雾应该已经消散了。只要他们能平安从阵中出去就行。

等一下，什么叫可能会有凶性大发的护阵神兽？！！

“玉红雪，这迷心阵是你们家的，难道你不能控制它？”

玉、卫二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卫鸿探究道：“向师弟，你受伤了？为何行路姿势如此...”

向明急得又向前蹦了两步，就差没捂卫鸿的嘴。“这个不重要，以后再说。”

晏乐在他背后，眼神森白露骨，暗中划过一丝伤心。

玉红雪道：“我们手上的遗物，应当是某种钥匙，用来找某种功法。典籍中未曾明确记载。我只能猜测，这本功法让两个宗门都很忌惮。所以在记入典籍后，又匆匆抹去。”

不对，不像是忌惮，倒更像恐惧。恐惧被什么人发现。

向明插嘴道：“功法？什么功法？难道是修炼无情道的功法？”

他心中在想，难道这本功法上有什么不可窥探的天机？

玉红雪摇头，继续道：“或许只有我们的师父才知道了。”

玉红雪拿出迷心阵的阵玉，上面分成七瓣，背面刻着凶兽，估计就是那头护阵神兽。

“如今阵法失控，出阵时倘若不小心惊醒神兽，由我和卫道友上前阻拦。神兽只是阵内虚影，不会追出阵外，出去后就安全了。撤退事宜，就麻烦向掌门了。”

这里玉红雪与卫鸿修为最高，这样分配确实合理。三人便无异议，各自开始准备。

当然，这种万一、或许、但凡、的事情，发生的概率是百分百。

神兽吼叫时，卫鸿的灵均正好出鞘。

他与玉红雪互相配合，将苏醒的神兽堵在断点空间，其余人则在向明带领下以最快速度外撤。

神兽掀动迷心阵内灵力，扫向向明一侧。

向明撑着虚弱的身体，亮剑，挡在晏乐身前，回头绚烂一笑。

“本掌门可不需要弟子保护。”

“明师兄。”晏乐喃喃道。

“快走！”卫鸿吼道。

在其他人成功离开后，晏乐接住被气浪掀飞的向明，一起出阵。

向明在他怀中虚弱吐血，冲着他笑。“小乐，你终于清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