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送给我的孩子们一份大礼，一条普天之下最优雅壮阔的神谕，一个仰望天空的理由……这样，即使在最漆黑的夜里，最暗无天日的时候，他们也知道去哪里寻找希望。”一个男人说。

他的声音缥缈空灵，像是自很远的地方飘来。他的脸掩映在一团耀眼的光晕中看不清楚，一席素色长袍直垂脚面。

而后，巨龙横空出世，漆黑的皮肤犹如深埋在地底的沥青，展开在身侧的翼膜上却流淌着华美的金色纹彩，瞬息万变。

那人踏上牠的背，脚上的凉鞋破破烂烂，即使是拾荒者都不会比他穿得更差。白色的长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的嶙峋瘦骨。

地面上的所有人都在仰望他，每一张脸都写满欣喜和感激。他们高举着双臂，争相踮起脚尖，像是要迎接他一般。

他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语，继而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亮，他可以清晰地分辨出那个词语的声调以及含义——天父。

他十分感动，于是向脚下的巨龙发出号令。那威武的野兽立刻张开大口，一枚赤色的火球飞向高空，在深蓝的夜幕下突然绽放，碎裂成无数颗光明璀璨的星辰，坠往人间。

那时候的人们，还从未见识过焰火这样的东西，他们纷纷低下头去，想捡拾那纷纷扬扬坠落的碎金，可那东西就如同雪花一般，落地便不见了踪影。

有的人蹲下来寻找，有的人双膝跪地，有的人索性趴在了地上……

这时，他瞧见了人群中那个孑然独立的青年。他并未被那闪亮的蝇头小利吸引，而是如刚才一样，笔直地挺立在那里。身上穿着俭朴的便服，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奇相月偃，仿佛生来高贵。

他望着他，就像望着亘古不变的真理。

只一眨眼功夫，眼前的景象就骤然被另一幕取代。高远的天空中飘来一丝阴翳，像一块不透光的黑布，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

首先失控的是那条优雅的巨兽，它的飞行不再平稳，背上的人踉踉跄跄从左边挪到右边，又从右边挪到左边，却终究没能稳住自己，摔了下去。

巨龙张嘴向天空吐出火球，却再也不是绚烂的焰火，而是夺命的火焰。

火球砸向地面，不明就里的人们被即刻点燃，他们惨叫着四处逃窜，却无意中将这种滚烫的“瘟疫”传染给更多同胞。

城中到处是一堆堆焦黑的粉末，他们本该是一个个鲜活蹦跳的人。

于是，长着金色翅膀的天使从天而降，他们的面貌比羊皮卷上描绘的更加美丽，浑身上下环绕着圣洁的光晕。

他们一共有六位，将巨龙围在垓心，用金色的锁链缠绕牠的脖颈，用古老的咒文安抚牠……

龙渐渐安静下来，可是好景不长，一道黑色的闪电划过天空，堪堪劈在牠眉心。巨龙仰天长啸，瞬间挣脱所有的禁锢，比刚才还要疯癫地左冲右突，四处播撒致命的火种。一时间，红色的花朵开满了整座示剑城。

从牠的脊椎处，开始延伸出几道黑色的条纹，慢慢吞噬掉原先金色的纹理。

天使们放弃锁链，拿起金光闪耀的宝剑，往来如流星般迅疾，刀光和剑影在空中闪烁不绝。

可是天空中的黑影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攫住龙的脖颈，让牠不断喷吐火焰，直至呕干身体里最后一滴岩浆。天使们的翅膀在这灼热的龙焰下纷纷熔化，在生命的终点，他们散尽最后的神力结成一个法阵，将巨龙困在示剑城上空。

神庙的黄金屋顶开始熔化，滚烫的熔金顺着坡度奔流而下，滴落于在屋檐下寻求庇护的人们身上。信徒们扑倒在地，捂着面孔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任何一个听过这声音的人，都无法将它忘记。

更多的人则陷入一种糟糕的迷狂，他们在大街上倒身便拜，开始信奉巨龙，把它当做是一位邪神，乞求它的同情，乞求它不要伤害自己……

到这一步，人们开始叫他失望了。

他闭上眼睛不愿再看，心中已暗下决定，要让这座城为天使殉葬。

他们根本就不配得到救赎，这些软弱的东西，任何一点苦难都足以动摇他们心中的基石，让他们不辨黑白，弃明投暗。

他听见清脆的马蹄由远及近，忍不住睁开眼。只见一位身披华丽战袍的年轻国王，架着一辆由三匹马拉动的战车，在人群中逆流而上。他认出那就是曾经在人群中坚定地望向自己的青年。

他眼里有光，看起来无所畏惧，仿佛没有什么能杀死他。

他就这么朝着巨龙疾驰而去，手里挥舞着一根尖锐的长矛，手腕处缠绕着一根白色的布条，像是从什么人衣服上撕扯下来的一般。

画面再度旋转，一道火墙拔地而起，战车破碎，长矛断裂……

却有一对比月亮更圣洁、比太阳更耀眼的羽翼挡在年轻国王的身前。那个脚穿破凉鞋的人，他举起一柄双刃的利剑，一刃为光，一刃为冰，他的翅膀犹如一座高耸的冰瀑，一挥而上几万里……

最终，是他将那只看不见的黑手逼出了龙的身体，降下天网缚住牠。巨龙匍匐于他脚下，发出哀求的低吟。

他叹了口气，一滴清泪落在脚下的沙地。

“我要罚你，因你伤害了我的子民，也因你体内已有了那叛乱的种子。今以此剑作为鉴证，日后你若再度伤人，则许执此剑者将你斩杀……”

他收起那把双刃利剑，将它剑柄朝上插进龙的牙床，与参差交错的密牙融为一体。

画面到这里突然中断，约书亚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回到现实世界。

眼前的巨龙张开大口，他本能地向后退，却并无火焰喷出。在巨龙的右侧牙床上，有什么东西在丛生的密牙中闪着寒光。

原来是一柄古朴的宝剑。

约书亚倾身向前，握住朝上的剑柄用力拔出。是一柄双刃剑，剑柄银白，天然去雕饰，没有天使之剑的华美，唯一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剑刃，在黄昏晦暗的天光下，一刃仍旧散发着淡淡的微光，另一刃则全然透明，如水如冰。

巨龙发出一声哼鸣，庞大的身躯向侧面翻倒，长颈向后仰起，露出锁骨处一块玄色的皮肤。而后，一团光芒在皮肤下逐渐亮起，透过鳞甲，约书亚可以看到那团光芒在微微跳动。

那是巨龙的心脏，也是创造牠的始神赐予牠的灵。

“你要我杀了你？”约书亚不可置信地看着牠。

巨龙用完好的左眼回望他，目光专注而忧伤，从牠的喉咙里再次传出一声肯定的低鸣，就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那个时刻的降临。

约书亚说：“刚才在你的记忆里看到，你本是给人类带来希望和神谕的祥龙，却不知怎么变成了灾祸和末日的象征，我想你也一定很痛苦吧？预言中说，＇执此剑者可斩杀巨龙＇，既然你选择我作为你的执刑人，我一定不辱使命，尽量减轻你的痛苦。”

他走近巨龙的身体，最后一次抬起手，抚摸过锁骨处的细鳞。这里的鳞甲因为受到的摩擦较少，应该还保持着牠降世之初的模样。他举起沉甸甸的宝剑，对准那处微微搏动的光团，用力刺入。

没有血，细小的金色微粒自伤口逸出，和光同尘地奔向广袤世界，无拘无束，融入万物。

再低头去看龙时，牠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这柄剑该如何处置？”约书亚疑惑地看着手中宝剑，喃喃自语，“应该不能留在自己身边。”

他又试着抡了几下，只觉意外趁手，忽然又有些舍不得上交。

“不管，回去先问问米兰达，不同意再说。”

约书亚转身往回走，那枚鸽血石就躺在沙地上，鲜艳醒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又变成一块普通石头。他弯腰捡起，拍掉上面的细沙，小心翼翼地放进胸前口袋贴身藏起：“我的幸运石，幸好没丢。”

崔斯坦已经依靠自己的力量慢慢从琉璃碎片中爬了出来。他的腿上有个很大的血洞，在沙地上留下一路拖行的褐迹。

约书亚向他奔去，在他身旁跪坐下来，撕开他的衣服检查伤势。

崔斯坦的手筋断了，背后大大小小嵌着好几块琉璃碎片，最严重的伤在腿上，几乎可以穿过血洞看见下面的沙地。

约书亚心疼地直抽冷气。他撕下自己的衣服下摆在他腿根处扎紧止血，又从他的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条将他软绵绵垂在身侧的手臂挂在脖子上。接着盘腿坐在他面前，让他将额头靠在自己肩上，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移除嵌入背部肌肉的碎琉璃。

在他做这些的时候，崔斯坦安安静静地靠在他怀里，仿佛睡着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闷声闷气地说：“你真的不是白神吗？”

约书亚手上动作不停：“不是回答过你了吗？我不是。”

他感觉怀里的人像泄气一样软下来，身子稍稍远离了一点。

“你若是祂的话，我该多么幸福啊。”他气若游丝地说。

简单处理完伤口，约书亚扶他坐起，替他穿好衣服。崔斯坦从怀里拿出几根染血的天使羽毛塞在他手里。

“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把所有的运气都一个人占着。你救了我两次，我暂时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这些你先收好，等回去我再慢慢还你。”

约书亚看着手里揉成一团的羽毛，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他们相互谦让的东西，实则不过是虚妄的寄托，只有那份无甚大用的祝福是真。这些天使的羽毛并未给崔斯坦带去多少实质性的好运，他却还像什么了不得的宝物一样珍藏，又把它们当作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送给他。

他忽然想起自己口袋里的鸽血石，这倒是一件实打实的幸运之物，几次救他于危难。他虽不知道它的来历，但总归是一份不可多得的祝愿。

于是他把鸽血石拿出来，放在崔斯坦手里。

“那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崔斯坦望着手中漂亮的宝石，屏住呼吸。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一块好看的玻璃而已。送你玩玩，但记着要贴身携带，别弄丢了。”

崔斯坦伸出手指轻轻抚过它的表面，切割精巧，光滑如镜，没有任何粗糙的快口，可他却感觉一阵刺痛，仿佛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他收回手指，指腹上赫然出现一道很深的伤口，鲜红的血渗出来。

约书亚奇怪道：“怎么这么不当心？哪里划到的？这东西应该不快吧？”

“不知道，刚才感觉什么东西咬了我一口。”

他又亲自试了试，确定鸽血石并不锋利，这才重新递给他。结果才刚到崔斯坦手里，他便惨叫着又将宝石扔下，它在沙地上滚了两圈，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崔斯坦把手翻过来，整个手掌都是血。

大抵这样有护身符性质的宝物，是不能随意送人的。

“算了，以后再送你别的吧。”约书亚叹了口气，捡起鸽血石放回自己口袋，决定不再勉强。

也就是在这时，他发现崔斯坦挂在脖子上的右手小指，不知何时变成了透明。

崔斯坦自己也注意到了。他抬起左手想摸摸那根消失的手指，感觉很奇怪，像是那根指头仍在那里，但就是摸不着。

“这是怎么回事？”

只有约书亚知道，这是崔斯坦的灵体正在慢慢消散的征兆。

他伸出自己的手盖在他手上，若无其事地说：“没事的，一会儿回到上面，让医疗天使帮你看看。”

小汤米他们回到珀迦托雷，第一件事就是去搬救兵。娜塔莎一看见米兰达就朝她大吼大叫，而大天使也没和她计较，转身前往天使长的办公室。一番据理力争、讨价还价下来，潘瑞戴斯终于同意派出增援，一队力天使挥动着圣洁的羽翼从天而降。

他们清理了战场，将弄丢翼式背包的约书亚和受伤的崔斯坦带回天上，同时布下法阵，以隐藏巨龙无法移动的尸骸。

在回家的路上，约书亚对崔斯坦说：“你知道吗？我刚才在巨龙的记忆里，看见了一个和你一样的人。”

“和我一样是什么样？”

“就是……”约书亚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才说出那个词，“愚勇。明知道自己不是巨龙的对手，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上去。”

“说的好像你不是一样。”崔斯坦抢白他一句。

约书亚尴尬地笑了笑，不再说话。却忽听得他又开口：“其实我觉得那不能叫‘愚勇’。”

他转向他，看见崔斯坦一脸认真地说：“真正的‘愚勇’是漫无目的的逞勇，但我不是，我很清楚自己为谁而勇。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