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结束后，约书亚回到家。
家里静悄悄的，一进门却闻到一股淡淡的食物香气，忽然就有了圣诞节，在人间街道上才有的感觉。
约书亚进门也不敢弄出声，刚赤脚踩上地板，就瞥见端端正正摆放在门口的拖鞋，回想起崔斯坦每次要求自己穿鞋时义正言辞的表情，还是乖乖穿了进去。
路过厨房，看见桌面上堆着一些平时不大用的锅碗瓢盆，一只汤锅蹲在炉子上，丝丝缕缕的香气就是从里面飘出来的。
他轻轻洗净手，走过去揭开一看，原来是满满一锅炖菜。番茄熬煮的浓汤里漂浮着卷心菜、芹菜、洋葱、胡萝卜和蘑菇，还有一些牛肉和火腿丝热腾腾地炖在一块儿，香气袭人。一旁的桌子上还摆着一只白瓷碟，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块点心，方方正正的酥皮底座上是翠绿的豌豆泥，最上面点缀一只粉色虾仁。
珀迦托雷能采购到的食材十分有限，在迦南食品区最常见的就是大大小小的土豆，除此之外就是各种其它豆类，比如鹰嘴豆、红芸豆、黄豆、扁豆、豌豆等等。总之，珀迦托雷和潘瑞戴斯一样奉行“低欲望，零享乐”的清规戒律，食物只要能果腹就行，至于“美味”，那是堕落的追求，不予提倡。
约书亚无法想象崔斯坦是怎样搞到这些食材的，他要跑多少地方，又要花费多少心力。他原先因为他腿上的伤，没让他参加庭审。谁曾想这傻子逮着机会不好好休息，却忙前忙后弄了顿没什么意义的饭。
他拐进房间，看见崔斯坦躺在自己床上。兴许是等人等得累了，他已经睡着，被子压在身下，肚子上摊着那本《珀迦托雷爱情故事集》。
他的睡颜很安详，浓密的睫毛向上微卷，嘴角挂着一个弧度很浅的笑，似在畅游某个甜美的梦境。
约书亚不忍心把他叫醒，从自己床上抱了被子，轻轻盖到他身上，却猛然发现他身体右侧空空荡荡。
崔斯坦的整条右臂都已经消失了！
不敢想象，在只有一只手的情况下，崔斯坦要如何一瘸一拐地去凑齐这些食材？他要如何洗菜切菜？又要如何擀面剥虾？
他不敢想象他的心情，他是真的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毫无头绪啊！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还会不会好转？亦或是越来越严重？哪个部分会先消失？意识会不会保留到最后一刻？清晰地感知自己正在离去？
而时间……
时间终是不够。心力交瘁的约书亚知道，就算自己立即出发，马不停蹄地赶往人间去追查那条仅有的线索，也远远不够。现在已经是当前天堂日的最后一个夜晚，过了明天中午，崔斯坦可能就会消失，而他却对此束手无策。
哦，万能的白神知道，他有多么想留住他！
早先在巨龙面前，他曾那么勇敢地挺身而出。他明明是所有灵魂中最脆弱的那个，生命在倒计时，而他甚至无法飞行，还不会使用任何魔法道具……
不知道为什么，约书亚总把他的面孔和自己在巨龙记忆中看到的青年国王的面孔混淆在一起，仿佛他们是同一个人，或许是因为他们都用平凡之躯做出非凡之举，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对待神明相似的虔诚态度。
如果让白神来裁夺，祂应该会答应为他破例签字的吧？可在光明如此被需要的时刻，祂又在哪儿呢？
通天塔顶楼办公室里的人多半不是白神。约书亚曾向他解释过自己的猜测，但被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如果他真是白神，那为什么不敢大大方方地承认呢？毕竟白神在史书中的形象一直是光辉伟岸的，他没有理由否认，更没有必要回避。他也不敢对那人的身份妄加揣测，毕竟他见过他勒令天使长。
现在，他只想知道真正的白神在哪里？
他望向窗外，那束来自潘瑞戴斯之心的冷白色光线从未停止照耀，可那居住其中的神祇呢？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祂迟迟不肯露面？是什么原因让祂对子民正在遭受的苦难熟视无睹？祂又究竟还要闭关多久？难道祂不知道，人们已经快要忘记祂了吗？
约书亚时常借着打捞灵魂的机会行走于人间，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从孩童的口中听到过白神的名字。
他曾路过祂的教堂，看到里面壁画斑驳、彩窗破碎，一位老得掉光了牙齿的教士孤零零地坐在里面，没有人来听他布道……
他也曾亲眼瞧见，几个年轻的瘾君子，为了能吸上一口，闯进祂信徒的家中。他们砸碎圣象，毁坏圣器，只为剥离上面镶嵌的宝石。那对老夫妇只能在暴徒们离开后相视而泣，弯腰一样样捡起那些暗淡而灰败的圣物，将千疮百孔的圣象重新放回原位……
他记得自己曾在和平鸽漫天的公园，扶起一位倒地的瞎眼老翁，他身上鹑衣百结，却从层层叠叠的肮脏衣领下摸出一枚明亮如新的正三角吊坠。他羸弱的双膝跪在地上，用颤巍巍的双手举起它，口中不住喃喃，恳求祂带走自己……
眼看着人类争相把楼房越建越高，誓要和通天塔一较高下；眼看着那些谗妄厥词越来越肆无忌惮、詈夷为跖，没有人因此受罚，更无人把神放在眼中；眼看着没有了良知的束缚，作恶的人反倒拥有更多自由，善良人却畏首畏尾，终日提心吊胆……
死后世界已不足为惧，来世信仰也随风而逝。神明不过是老年人的迷性，一种过时的思想，一个失灵的老物件，一块应该被丢弃的破布……
那个在幻境中看到的，人人都会仰望天空的充满灵性的美好世界，那高扬着道德与信仰的理想大陆，那流淌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是永远一去不返了吗？
假如祂真的在乎这个世界，在乎这里生活着的人们，假如祂一直关照着、看顾着、掌控着这里，祂又如何能允许这些事情发生？
难道祂把眼睛转开了？难道祂在开小差？难道祂打起了盹？如果祂真的不在看、也不在管，那要做什么才能重新引起祂的注意？
唯一能确定的是，在白神归位以前，约书亚能靠的就只有自己。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那原本应该是崔斯坦手臂的地方，手指穿过虚空碰在一起。
没想到崔斯坦居然醒了。
“是你在拉我手吗？”他睡眼惺忪地问。
“啊？你能感觉到？”
崔斯坦低头看了看自己消失的手臂，笑着说：“很奇怪的体验，明明感觉到它就在那里，却看不见摸不着，也无法控制它，就好像失去了它。”
他用左手撑着坐起来：“你回来啦，饿不饿？我做了晚饭想等你一起吃，现在还热在炉子上。”
他从床上站起来，拖着那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挪进厨房。单手熄火，将炖菜从炉子上拿下来，又转身去拿那碟酥皮豆泥点心，准备放进微波炉加热。
“我来帮你吧？”约书亚从他背后抢着伸过手去。崔斯坦一回身，却恰好被他圈在怀里。
“还是……我来吧。你先休息着，一会儿就吃饭。”崔斯坦举着盘子不自在地道。
约书亚却不知怎的没有撒手，眼睛盯着他胳膊开始消失的地方。那里没有伤口，只有一团朦朦胧胧的白光，被衣袖半遮半掩。他又转向他身体的其他部位，发现他全身上下几乎都在不同程度的微微发光，只是有些地方更为明显，比如受伤的左腿。
约书亚觉得自己大概知道规律了。
崔斯坦被他抱得不好意思起来，耳根有些发热。
“呃……可以先放开我一下吗？我得把这个放进微波炉里。”
约书亚没反应。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他两只眼睛早已红得如兔子一般，有泪水在里面打转，将落未落。
崔斯坦急忙放下手里的盘子，用仅剩的一条手臂回抱住他。
“……对不起。”
这声道歉刚一出口，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又连着说了很多声对不起，崔斯坦无心计数，只觉得一看到他哭，自己的心也跟着揪起来。
“是我无能，是我不知深浅，是我高估了自己……我以为我能救你，能照顾好你，照顾好所有人，我以为我可以！我真的好努力，我真的很想做好一切，可是……”
他哭得失去了力气，身子逐渐软下去，崔斯坦用独臂接住他。
“我好累，但我不能停，卡梅拉被他们关了起来，路西法不知身在何处，而你……你……”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崔斯坦托着他的后背轻轻为他顺气。
他忽然往前一扑，双手捧住他的脸，凑得那么近才发现，原来他的脸也已经开始发光。
约书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哭得像个刚听说自己最好的朋友就要搬走的孩子。
“对不起……”
“为什么向我道歉？”崔斯坦柔声问。
“为你身上即将发生的事。”约书亚说。
他终于把真相告诉了他。
“到明天中午你就会消失，像雨后的彩虹那样转瞬即逝。我却来不及救你，来不及留住你……”
崔斯坦却并未有什么反应，他平静地接受了一切，甚至连一丝难过都没有。他只是继续用独臂搂着他，或许他另一条手臂也环着他，只是约书亚感觉不到。
“没关系，我不要紧的。”他说。
约书亚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却并未找到任何揶揄的痕迹。他的眼神还和平时一样，那温柔而深沉的棕色包裹着被看的人，甜蜜又忧伤。
“真的。”他保证道，“我知道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放心去吧！我会等，一直等到你把所有事情处理完了回来，我还在这里。”
“可是路西法跟我说的时限就快到了……”
“没关系，我可以等的，请相信我，我最擅长的就是等待。你一定能留住我，就算最后失败也没关系，你已经救过我两次，我很知足。”
他越是表现得这样坦然接受，就越令约书亚心痛。他几乎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胸口堵着那块难以下咽的悲哀，像一块石头，坚硬地、锋利地，切割着他的心。
崔斯坦扶他站起来：“先吃饭吧，再不吃炖菜又要凉了。”
约书亚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强打起精神，才发现崔斯坦的衣服上斑斑点点，全是自己眼泪留下的水渍。
“把你衣服都弄湿了，快去换一件吧。”
崔斯坦却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没事，先吃饭。”
他揭开锅盖，一股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约书亚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崔斯坦扭头朝他笑道：“我说的吧？”
约书亚从前一个人住的时候，几乎从不下厨。每天不是加班加到忘记吃饭，就是靠同事们的接济过活，他的技能全点在了为人民服务上，至于自己的生活嘛，他既无打理的精力，也无提高质量的想法。
所以当他看到崔斯坦将那些香喷喷、热腾腾的菜肴端上餐桌时，竟有种无法遏制地感动，仿佛是逢年过节，那些积攒了一整年的风尘仆仆终于有了着落。
“你怎么会做饭？”约书亚咬了口酥皮点心说。
“大概是肌肉记忆。”
崔斯坦自己也饿到现在，他坐在对面一边喝汤，一边看着他笑，那笑容里，洋溢着一种称得上“美满”的感情。
“什么事笑得那么开心？”约书亚垂着眼问。
“没什么，就，这是我一直期待的画面。”
“为别人做饭？”
“是为你做饭。”
约书亚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尽量让自己多吃几口，不要拂了崔斯坦的一片心意。
吃完饭，崔斯坦很自然地站起来收拾桌子，就好像他们已经这样一起生活了一辈子。约书亚跟进厨房，看他单手打开水龙头准备洗碗。
“还是我来吧，你在旁边陪陪我。”
他不由分说地挽起袖子站到水池前，崔斯坦拿着毛巾站在一旁。他每洗一个碗，他就把它擦干。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崔斯坦忽然说。
约书亚愣了一下，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冲干净最后一只碗，递给他，关掉水龙头，转身靠在水池上。
“你说。”他认认真真地望着他的眼睛。
“你先去做那些重要的事，我可以等。但如果你觉得压力大，请让我帮你分担一点，我也可以做些有用的事，请不要把我保护起来，或者排除在外。”
约书亚忽然做出了决定，他心中的摇摆不定的天平在这一刻有了明显的倾向。
“不，你是我的优先考虑。请再给我半天时间，我会安排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