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韫之本想跟着李顺琼一道走,张相旬却叫住他:“郎大人,我有话想与你说。”
邱韫之看向李顺琼。
李顺琼颔首。
“郎大人,坐吧。”张相旬见李顺琼离开,便指着茶案前的坐垫。
邱韫之怕剑露出来,便拒绝道:“不用,我站着便是。”
“呵。”
“郎大人……你真的是郎砚观?”张相旬站起身,走至邱韫之身边面视着他。
“毕竟郎砚观在传闻中可不是你这般模样,性子冷淡,不善言语。”张相旬轻笑一声,抓起扇子继续摇起来,“你们究竟是何人?”
张相旬见邱韫之未答,继续道:“不说?那我与你那娘子的生意也只能作罢了。”
“……长扶宗邱韫之。”
张相旬瞬间错愕:“你是长扶宗宗主?”
邱韫之点头。
“既是一宗之主,又何必与我谈生意?直接用长扶宗帮她不就行了?”张相旬退后几步,审视着邱韫之。
邱韫之:“长扶宗确不善商道,况且她有自己的考量,我不便干涉。”
张相旬闻言冷哼一声:“说得倒是好听,她若是没有足够与我张家交易的东西,我是不会答应的。”
邱韫之撇过头,看着楼下长街上李顺琼和黄苓疾走过来的身影,不知不觉间嘴角勾出柔缓的弧度。
“你且看吧。”
李顺琼与黄苓将那批瓷器抱来,放于那茶案上。
张相旬伸手掀开盒盖,几盏玉瓷杯被放于素白软垫上。
杯盏无光且釉色粉青,釉面上出现交织密布的纹片,大纹以墨汁渗入纹隙中,小纹微黄,呈“金丝铁线”状。
虽不及其他瓷器莹润清透,但胜在其纹路独特,倒令人耳目一新。
“之前怎么不见李家售出此新奇之品?”张相旬拿起其中一盏,放在手中仔细观察,“真妙极。”
李顺琼受沈寻真教导,先前致力于精本巩基,基础有所长益后才想到做此类瓷器。在前世时,她初接触到哥窑,便被其精巧纹路所迷,它的碎纹确是引人瞩目的不二之法。
“您请看这个。”
李顺琼在另一木盒中拾起一盏瓷杯。
那瓷杯在最初揉泥时参了细沙,出窑后瓷杯颜色青黑相交,器表粗糙有细沙突出,颇有浑厚古朴之感。
“若在竹林与友人对饮,正潇洒畅意之时,用此杯甚好。”李顺琼将那茶盏递给张相旬。
张相旬接过,笑道:“郎夫人这是提前探了我的底细?还知道我乐与友人于竹林畅饮。”
话虽这么说着,他声音中寒意却渐淡。
李顺琼低头浅笑,将那盛有瓷器的木盒在往前推了一寸:“同是生意人,张大人行事前不做周全准备么?”
张相旬放下瓷杯,在竹案上被撞出清脆一响。
“我对这几个是有几分兴趣,可朗夫人,”张相旬盯着她,语气轻快,“你又怎么保证交上来的货物全部如一呢?”
李顺琼前进一步,直直迎上张相旬的目光。
“若出了事,李顺琼负全责。”
“李顺琼?”张相旬眼如黑潭,深不见底,看不清其中情绪。
半晌。
“行。”
他捏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交给李顺琼,“把它给下面的掌柜吧,先进几批试试水,若卖得不好——”
他声音陡然延长,故意道:“我们这笔生意边就此作废罢,李小姐。”
李顺琼微笑颔首:“一言为定。”
——
李顺琼抱起一个木盒,本欲喊黄苓来拿剩下的一盒,邱韫之倒自觉地快走过来拿起。
“回去?”他问。
李顺琼与他边走出茶室边道:“邱韫之,我们走走?”
邱韫之疑惑地看着她,不解其意。
李顺琼其实早就想与他谈谈。
她觉得自己与邱韫之怎么着也算得上个朋友,既察觉出他心理有些不大对劲,理应开解开解。之前那些不想引火上身的念头也在朋友意气下淡了几分。
“去逛逛这栾州吧,前些天走得急,都没不及好好去瞧瞧。你觉得如何?”
邱韫之抿了抿嘴,脸色微红:“好。”
二人先回了客栈放瓷器,李顺琼吩咐黄苓去跟李管事商讨与张氏商行合作的事情后,就带着邱韫之去了栾州里一道穿城而过的窄湖旁。
她初入栾州时见到这就只半人宽的小湖,便觉得新奇。后面听人说这小湖竟穿过了整座城直通城外,就更想来看看。
正好趁此来开解开解邱宗主。
他们走在湖边,离湖水只有两三脚的距离,二人的影子倒映在湖中,水波粼粼间身影交融似缠绵。
湖面上飘着几片浮萍,迎着正好的天光随风而荡。
赶了几天的路,走在这里突然意外的平静下来。
“邱韫之。”
“你小时候话多不多?”
邱韫之道:“为何这样问?”
他神色温柔,一双眼睛浸染着春意,长身玉立,剑锋耀耀。
“只是看你现在话这么少,小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李顺琼低头看着地上不平的石子路,开玩笑道,“不会是个小哑巴吧?”
“话少,但不是哑巴。”邱韫之一字一句认真回道。
李顺琼见他认真起来,便也不再开玩笑,低声轻轻问道:“若是话少,会不会被别的小孩子欺负呀?”
“不是因为话少才被欺负的。”
良久后,邱韫之轻声回答。
“长扶宗内还有人敢欺负你?”
邱韫之摇头:“长扶宗待我很好,我六岁时才入拜入师尊座下。”
那就是六岁前发生的事情了?李顺琼默默想着。
“你是想问我六岁前发生了何事?”
邱韫之听出李顺琼的用意。
“你不必挂心,”他见李顺琼眉头紧蹙,反而过来宽慰她道,“不是什么大事,当初年龄小,扰了心智才会如此。”
李顺琼一听便愧疚起来,她就不该想着问。没开解成还揭人伤疤了不是?
“不论何事,”李顺琼犹豫半天才复开口道,“你哪天若是想与我说,我定会在。”
还是不问了好。
这种事理应由他主动说起,而不是别人故意提出。
邱韫之倒没想到李顺琼这样说,怔愣一瞬。
李顺琼说完便很快岔开了话,她四处张望,最后指着前方一个陡然变大的湖泊——正有三三两两的百姓上船游湖。
“我们去坐船?”
她见邱韫之点头便快步朝那处走去。
转身间衣袖却被邱韫之捏紧,她感觉到那股扯力,疑惑地转过头看他。
“李顺琼,你觉得致尧这个名字如何?”
他的眼神中染上一点微不可查的期盼。
“致尧,致尧。”
李顺琼默念了两遍,一股异样的情绪陡然涌上心头。
“这是我阿母给我取的名字,”邱韫之见李顺琼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慌乱起来松开袖子,“无事,我们走吧。”
“我不知那些取名的讲究,不过既是你阿母取的,寓意定是极好。念着也顺口,我用这个名字唤你如何?”
邱韫之脚步霎时一顿。他耳廓发红,声音倒还端得沉稳。
“好。”
游船都是五六人坐的大船,邱韫之见一艘船上那么多人坐着,眉头一拧,走到船家身旁低声问道:“船家,我付六个人的钱,让我与这位姑娘单独坐一趟吧。”
船家看了李顺琼一眼,眯起眼笑出皱纹来:“我懂,我懂。”
待二人上了船,船家便松开拉船的竹竿。
那船飘飘悠悠地朝湖心驶去,荡起一片清波。
李顺琼倚在船的栏杆上,扭头看向湖面。
邱韫之坐到她对面,见李顺琼看着湖上风光,才缓缓将目光挪到她的脸上。
李顺琼侧着脸,眼皮微垂,几许微风拂过她的脸庞,吹起她的碎发朝后飘去,墨发泼洒于船栏上,长发尾端用宽红长条松松系起,脖间一点红痣便愈发明显,缀在雪似的肌肤上,仿若一朵红莲。
在水光潋滟的湖面之上,波光映在她的脸上,眉似新月,眼波荡漾,平常微扬的眼尾这时弯下来,盈溢着喜意。双手随意地放在膝上,指尖轻叩衣袍时泛着微红。她身着一袭水绿襦裙,拢着同色绢花丝纱,倒与这栾州城的春光甚是相配。
她腰间环着一玉佩,正是邱韫之离开李家的那天所赠。
平常玉佩隐于衣袍后看不清,如今倒是彻底露了出来。
邱韫之看到那玉佩时,李顺琼恰好转过头来。
她随着邱韫之的视线看向那枚玉佩,见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它,便道:“要我还给你么?”
“我还没有报恩。”邱韫之见李顺琼欲扯下玉佩,急忙道。
“你已经报了。”
李顺琼想起此事来还有几分尴尬:“阿父不同意我去澜支洞,我便拿出这个玉佩,寻了个借口骗他说……说邱宗主会护我。”
“倒是没想到你是真的要去西域。”
邱韫之看着那玉佩清浅一笑:“收着吧。”
“我既也要去澜支洞,就会护好你。”
李顺琼松开捏着玉佩的手,朝他拱手笑道:“那便多谢了,致尧。”
那两个脱口而出,仿佛之前也这么叫过一般。
邱韫之微微张口,却又马上闭上。
那两个字就在他口边欲出,可他偏又不敢出声,只能在心里念着。
“长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