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日裳泽先后斩了两名府君后又将巡抚好一通臭骂,令他将功折罪。到底不敢做得太过,自忖威慑已经到位,便着令他带着自己及朝廷一干人等到被冲垮的河堤上去。
巡抚走到一处高地便不肯往前,裳泽站在那里望过去,沿岸的房屋已经被冲垮了,索性近两日没有落雨,河水稍降了些,没有倒灌进城中。但是满地都是哀嚎着的农民,河水里流淌着鸡猪的尸体,也有人的,被泡得发白,有些已经腐烂了,隔着半里依旧臭不可闻。
裳泽赶紧抽调人手在那高地上搭起粥蓬,生起火施粥。
裳泽撩起官袍别在裤腰上,跟着担沙固堤的士卒一道下了水。
晚间的时候终于为流民搭好了可以栖身的棚子,虽说简陋,却也是个能避雨的地方。
太阳落山的时候又下起雨来,起先只是毛毛的小雨,连裳泽也未在意,到后半夜的时候竟下成了瓢泼之势,裳泽一骨碌自矮塌上翻坐起来,“快!快带百姓往山上的寺中去。”裳泽指挥着身边的几个小卒,自己也走出门去,看着雨中奔逃的流民,殿在最后面。
待裳泽赶到寺中时,洪水已经淹没了才搭上粥蓬的高地。金吾卫中的一个都尉连忙撑着伞迎他进了寺门,又借寺里的厨房为他煮了一碗姜汤。
破晓时分,裳泽正在忙着和几个都尉清点从朝中带来的银钱,忽然有小卒来报,流民中间有人起了烧,上吐下泻,怕是起了疫病。
裳泽暗忖不好,压着脸上的重重愁云就要跟小卒出去。
“大人,三思呐!若真是疫病,只怕……”伸手要拦裳泽的正是出发前皇帝为他钦点的近卫贺询。
裳泽无言地看了他一眼,那饱含威慑的一眼令贺询禁了声,“你速速带人隔出几个半山的厢房,带着没有起烧的灾民搬过去。”
“另外,令人征调城中最快的马,进京让陛下遣宫中医官过来。”
“还有,着人往城中医馆去,按着我写的药方抓药来煎,要快!”裳泽一面说着,一面迈步向外,正要往起烧的流民那边去。
宫中
魏延陵刚刚用过膳,今日的奏折大多已经阅完。魏延陵抬头望望房门外的天空,竟觉得云霞轻盈可爱,起了几分要到御花园去的念头。
魏延陵一个人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幽径上,抬手挥退了身后跟随的一干宫女太监,闲闲地想着,“若裳卿在此,会与朕聊些什么?”此情此景,君臣畅聊,想想都觉乃是人生一大快事。
魏延陵想起前几日自江宁传回的信,裳泽在信里告诉他,他借着那尚方宝剑大大地假了一回虎威,一到地方,便连斩两名府君。他想裳泽在他身边,自己就该调侃他了,“裳大人好大的官威。”想到这,魏延陵又勾起了唇角。
“陛下,不好了!”魏延陵刚回到御书房,便见小太监着急忙慌地闯进来,他还没开口,御前的太监总管孙海宁便斥道:“不长眼的东西,御前也是你惊慌失仪的地方!”
魏延陵见那小太监像是有要事要讲,抬手制止了孙海宁,“说吧,什么事?”
“昨夜江宁大雨冲垮了裳大人带人搭起来的粥蓬,流民淋了雨,连夜便起了烧,裳大人怀疑是起了疫病,要陛下调派宫中医官前去瞧瞧。”
魏延陵吃了一惊,大夏自他继位以来还从未起过疫病,上一次疫病还是靖和二年茗城的鼠疫。
“来人,传朕旨意,令太常寺王寺卿领药博士五人,医监十人,即刻启程赶往江宁,备最好的药,务必不能让疫病泛滥。”
魏延陵吩咐完见那传话的小太监还跪在地上,便道:“你起来吧,朕有话问你。”孙海宁极有眼色地带着满殿宫女太监退了出去,殿内只留下魏延陵和那太监两人。
“是谁来报的信?可有说裳大人如何了?”
“回禀陛下,是金吾卫中武侯贺询前来报的信,裳大人昨日彻夜未歇,晨起时分又帮着煎药照顾起烧的流民,听闻是晕过去了。”
魏延陵彻底变了脸色,脸上的慌张再也藏不住,“你说什么?裳大人晕倒了?可是也染了疫病?”
小太监没经过事,被魏延陵吓懵了,“回…禀…陛下,奴才,奴才不知!”说着又要跪下去,魏延陵卸了力气似的摆摆手,“罢了,你去告诉贺询,让他今夜在京中好好歇一宿,明日进宫面见过朕后再走不迟。”
孙海宁那一夜就轮值在御书房门口,那一夜御书房的烛火亮了一夜,皇帝的身影被光打在窗纸上,九五之尊竟显得有些单薄。孙海宁赶紧甩甩头,去了心中的念头,亵渎人君的罪名不是他一个小小内监担得起的。
魏延陵坐在案边研了墨便开始奋笔疾书,信的开头赫然写着“裳卿”,最后要搁笔的时候写,“待你平安归来,朕为你庆功。”又连夜令小厨房将平日备着的人参鹿茸用布细细包好,准备明日与信一起,托给贺询。
转眼宫中的荼蘼花都快要谢了,江宁还是没有传来裳泽要回朝的消息,算算时间也有两月余了,魏延陵心中不免焦急。
江宁
裳泽与起烧的流民一起被隔离寺的前院,医官到的时候一诊断,果然是疫病。裳泽自那日晕倒之后也起了烧。自那之后他便不准任何近卫再近他的身,魏延陵心心念念的那封信自然也没有送到他的手上。
裳泽整日烧得昏沉,却不得不拖着病体照顾那些起烧的流民,又要统筹粮银,短短几日便瘦了一圈。
他自逆天修成人身后,身体便一直不大好,平日里迎风咳嗽魏延陵只当他是体弱,为此还没少打趣他,他也从未辩解。
疫病控制住那日,天难得放了晴,魏延陵远远地听到寺门外有人在吵嚷着放响炮,原来是堤坝修缮完了,魏延陵后来又增派了人手,被洪水冲垮的民居也被重新盖了起来。
近卫进来回话时,照着裳泽的话隔了老远,还用厚厚的一层布掩住了口鼻,“大人,咱们大功告成,可以回朝了。”
“不可,咳咳,不可因我一人将这疫病带至京中。”
“大人,放心吧,这疫病虽然可怖,但后期却不会传染。只是这疫病后期着实凶险,大人还需好生休养才是。”医官在一旁回了话。裳泽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又力竭地睡了过去。
魏延陵听到裳泽回朝的消息,特意迎到了城门口,却见人群中间有一辆行得极慢的马车,贺询前来回禀,裳泽低烧不断,此刻还没醒。魏延陵的兴头一下子被浇了个透,强撑着笑慰勉了此次前往江宁的众位功臣。
待众人谢恩退下后,魏延陵便再也按捺不住,回未央宫换了常服便直奔裳泽的住所,那小阁楼还是自己去年赏给他的,湖榭曲廊一概没有,只有门前种了一棵柳树,也因为主人缺席了一整个春天而快要枯死了。
魏延陵看着那棵树,觉得碍眼得很,生出很多不好的联想来。他从一开始就坚信,裳泽一定会成为大夏朝脊梁一般的肱骨大臣,如今这脊梁却在病榻上缠绵,生死未卜,这无力感让他生出一股烦躁来。
裳泽与他虽只相识一载,却像古人说的那般“与君初相识,尤似故人归”,像是上天安排的缘分一般。
魏延陵匆匆走进内院,裳泽正发着高烧。事实上他这几天一直在起着烧,时高时低,一直没有停过。再加上从江宁一路赶回来舟车劳顿,面色便更差了。
魏延陵不是没想过让他留在江宁等病好了再回京,只是太医全部回了京。留他一个人在江宁,魏延陵实在放心不下。
裳泽烧的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隐约视线中闯进一个清隽的人影,带着他闻惯了的龙涎香,“已经好久没有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了” ,如此一想倒生出些满足来,一瞬间竟觉得自己像回光返照似的。
“延陵”,裳泽已经烧得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感觉自己梦中闯进一股好闻的龙涎香,然后便见到自己日夜牵挂人人影,下意识地,便喊出了口。
魏延陵迈进裳泽房门时便听到那一声“延陵”,记忆中只有母妃这样亲切地唤过他,一瞬间自己积郁的那些烦躁都烟消云散,他快步走到榻边,见床上的那人脸色寡白,平时红润的嘴唇烧得泛起一圈白皮。
“裳卿”,魏延陵唤他,没有应答,“阿泽”,魏延陵再唤,便听见裳泽呻吟了一声,像新生的小猫用爪子在魏延陵心头挠了一下。
“阿泽,我是延陵。”魏延陵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依偎在父皇墓碑前的孩子,卸下厚重的心防来享受人间温情,尽管这温情也让他心碎。
魏延陵左臂支起裳泽的上半身,右手将枕头垫高,让他半靠在枕头上,用茶杯倒了水,一点点喂裳泽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