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也是拱卫京畿的五城之一,早先被赏给了袁家。圣祖当然不傻,赏赐的只是钱塘各城的户邑和土地,并没有给各位异姓王蓄养私兵的权利,只是后世诸帝仁弱,五家逐渐强势,这才叫五家逐渐形成了潘镇割据的势头。
裳泽一到钱塘下了马就被引着往先前吴钧儒住的官邸去。那是个雅致幽静的宅子,不算大,倒是门前栽了几株垂柳,又在园中掘了个小小的池塘,池塘中间用曲廊连着一个灰瓦的八角亭,从入门到内间的路被几处假山挡住了,其中曲折的小路铺上了鹅卵石,倒也别有趣味。
“你们吴大人,倒是个妙人。”裳泽随口冲着那属官感叹了一句,属官因着摸不清楚裳泽的脾气,不知他是否话里有话,不敢随意敷衍,躬身问道“大人看看,可还需添置些什么?”其实这也是一句晦涩的试探,一添置起来银子便哗啦哗啦往外流,中间经了什么人的手,流进了什么人的口袋也就说不清了。
裳泽也知道那属官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只是看着他一介书生这般卑躬屈膝,难免心头不舒畅,道“你也不必这般小心翼翼,直起身子来吧。陛下每年自国库中拨大把的银子给你们做俸禄,是要你们为百姓做事,不是要你们这般奉承上峰的。”
那属官闻言终于挺直了腰,看向裳泽的眼中又清明了几分。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话说开了裳泽才有机会问他姓名。
“禀大人,卑职姓孙奎,就是钱塘人氏。”孙奎这么一说倒是省去了裳泽很多事,他初来乍到,若是近旁有人知晓钱塘的底细,他便能更快地熟悉钱塘的政/务。
“大人明日可有什么打算?”孙奎问道。
“明日?本官初来乍到,明日理应先到钱塘市井看看。”裳泽听孙奎这般问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妥。
“诶呦,大人呐!您该先去袁府看看呐。”孙奎说到这里已经说得上着急了。
袁府裳泽知道,如今分了两家,老大掌着袁府老宅,在朝中也算位份不低,靠着祖上积下的功德,私下里有些蝇营狗苟的勾当,面上也能粉饰得干干净净。
老二则早早与老大分了家,携着妻子在城外的山间建了栋别墅,整日里吟诗作对,抚琴长啸,传闻其书画乃是钱塘一绝,随手写下的帖子都有富豪人家争相收藏,过的也是神仙般的日子。
如今孙奎既叫他拜访,当然说的是当家的老大袁崇礼了。
“哼!”裳泽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堂堂钱塘父母官,还要亲自上门去拜访一个豪右乡绅。他若是个可用的大才也就罢了,若不是,他又凭什么?”
“大人,卑职给您交个底吧,古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话虽糙,但理不糙啊。”裳泽听孙奎这么一说心中有了谱,恐怕这袁崇礼,是个难缠角色。
只是裳泽素来崇敬文人,尤其像袁崇文这样的大才子。魏延陵朝中此时正是缺乏人才的时候,难保日后不会有用到袁崇文的时候,是以他暂时也不能和袁崇礼闹得太难看,毕竟人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裳泽叹了口气,“说吧,要备些什么?”
“听闻那位袁大人喜欢砸珊瑚树玩…”孙奎话还没说完觑见裳泽沉下去的脸色不敢再往下说。
珊瑚树本也不是稀罕物,但是大夏多内海,本身并不出产珊瑚树,这东西是从西域传过来的,物以稀为贵,几乎到了天价。那些富商巨贾为了充门面重金买过一两株来放在家中,来客时主人面子上好看。
要知道就连皇宫中也不过只有十六株,还是早年西域派遣使臣来大夏时带过来的见面礼。这样放在宫中都要小心翼翼收检的东西,他袁崇礼却喜欢砸着玩。
且不说他如何富可敌国,凭他一个散骑常侍,不可能不知道这东西在宫中如何珍贵,他却放言自己喜欢砸着玩,简直没有把大夏天子放在眼中。
“砸着玩?好得很,本官就掏钱买一个送给袁大人去砸着玩。”裳泽怒极反笑,回身将带来的暗红色箱箧打开来,孙奎凑上前去一瞧,是一小箱白花花的官银,原来是裳泽这些年来的俸禄,一直攒着没有花。
“去看看这一箱可够买一株珊瑚树来?”孙奎约莫着也猜出了这银子的来处,阖了箱子道:“大人,拜访袁大人算是公差。”言下之意,银子可以从衙门里走。
“孙奎,本官问你,衙门里的银子从哪里来?”
“禀大人,从本州百姓的田税中来。”
“拿着百姓的血汗去讨好袁崇礼这样的有辱斯文之辈,你午夜梦回之时可会觉得良心不安?”裳泽张口便不留情面。因为他是真的把孙奎当自己人,希望他日后能往高处走,能做个好官。
孙奎被他一通训,几次张张嘴都没有说出话来,裳泽最后轻轻拍拍他的肩,将声音放柔了些“去吧,就按我说的办。”
当夜,贺询就到了,还没迈进裳泽官邸的外门便听见他嚷嚷,“大人西下钱塘却不带上我,可是又要一个人偷偷去看神仙么?我回京的时候定要到陛下跟前告上裳大人一状。”
裳泽刚刚洗完澡,穿着中衣就出来迎他,头发还湿漉漉地披在肩上。
“都快要成亲的人了,嘴上还没个把门的。”裳泽笑着嗔他。看见贺询就像看见那个人似的,能让人把一切烦心事抛开,静静地享受当下。
“大人快猜猜,我给大人带了什么好吃的来?”
“只怕不是你想带的吧?”
“大人眼睛里只有陛下,一点也看不见我对大人的好。”贺询这下像个不平的孩子似的。
实际上贺询虽小,但到底也是要成亲的人了,对于魏延陵和裳泽之间的情愫多多少少能感知到一些,可或许也正是因为他人小,单纯,并不觉得两个男人之间这种暧昧的情愫有什么不妥之处。
是以自己和魏延陵之间的事情,裳泽基本不会刻意回避贺询。
“好好,我们阿询也好,快让我看看阿询这次带了什么来。”裳泽哄着贺询,难得像小孩子一样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贺询带来的,那份来自京都晋阳的礼物。
贺询将包袱解开来,露出里面精致的木质食盒,一层一层都装着他爱吃的糕点,一看便知是未央宫小厨房的样式。
贺询献宝似的从包袱的最下面翻出一个油纸包来递到裳泽眼前,“大人最爱吃的桂花糖,是我特地从桂芳斋卖的。”满脸写着的都是“看吧,我也对大人很好”。
裳泽心中发笑,面上没忍住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强压下嘴角来嘱咐贺询“阿询,不止要对我好,对姑娘家的更是要上心些,胭脂水粉、衣饰钗裙,这些小玩意儿要时常送些。”说着打开哪油纸包来,拈起一块放在嘴里,刮桂花的清香在唇齿之间弥散开来。
裳泽忍不住心情愉悦。吃桂花糖最好的季节便是在如今,桂花刚刚凋谢便被做成了桂花糖,花中芬芳丝毫不减,吃来风味最佳,配上一盅清茗,就着月夜,人间再没有这样的极乐。
裳泽心下一动,亲自搬了躺椅到院中,又烧上水,沏了两盅贺询将将带来的信阳毛尖,示意贺询坐下来,将其中一杯递给了贺询,开口便问道:“陛下近况如何?”
“陛下思念大人,食之不能下咽,寝之不能安眠。”贺询信口就来。裳泽轻轻横了他一眼,“不若我传信给陛下,将你的婚期再往后延上一延,如何?”
这一下才把贺询吓老实了,一五一十地和裳泽说起来,思念他是真,食不甘味也是真,但是尚且不至于食不下咽,裳泽心里清楚,魏延陵再怎么思念也至于这般作践自己,因为他自己心里清楚的,他不只是裳泽的延陵,更是大夏的皇帝。
说到后来贺询裳泽看着贺询已然困得不行了,便引着他去了厢房,最后嘱咐他“进宫面圣前记得将那桂芳斋的桂花糖也给陛下带一份。”所有的好东西,他都想他能一同尝一尝。
待到贺询睡下了,裳泽才回到自己房中,将贺询带来包袱拿到灯下,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有他爱吃的几样糕点,还有些七七八八的小玩意,那个人把他当个孩子似的,最后裳泽眼尖地从包袱的内衬里发现了一角白色的宣纸,取出打开来,当真不出他所料,是魏延陵的信。
信上说“宫月孤明,照人行只,愈发思念难耐。”裳泽取出架在信封中间的腊梅花瓣,目光落在信的最后一行“宫中腊梅盛放,甚美,恰似阿泽,闻之香矣,食之,甘矣。”
裳泽叹了口气,他看到信的开头规规矩矩的语气便觉得,不搞出点幺蛾子来实在不是魏延陵的风格,果真在最后面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