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一出,底下听众一愣一愣的。什么叫扫盲?又扫又盲的,难道把他们都戳瞎?
眼看大伙表情从迷惑变惊恐,首领们只得解释:这个盲不是指眼盲,而是文盲的意思,俗称——不识字。
“主上说了,虽说咱们妖族体质优于人族,但不能当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傻大个,再强壮的身体没有基础知识支撑跟飞禽走兽没甚区别。所以接下来会安排巫者在广场公开授课,课时固定,这几个月大伙儿自己觉着时间合适就去,开春前所有妖都得识完字。”
犹如一记平地惊雷,把大家炸傻懵了。
竟然……是这样?
妖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不敢相信。让巫者教他们识字?简直天方夜谭!
别说妖族不信,巫者们同样匪夷所思,还无端生出被冒犯的怒火。
“您这是什么意思?”
解除控魂后巫者们才刚恢复理智,第一时间就接到一个噩耗:要他们把引以为傲的知识分享出去,还是无偿分享!
“文字乃我巫族独有,是巫族的无价之宝,岂能轻易传授!”一名激进的巫者愤然起身,“您这是在强人所难!想绝我巫族之后!”
有了出头鸟,巫者们一鼓作气,一个接一个站起来指责上首的罗汐,有说她残忍,有说她鲁莽,有说她贪心不足,有说她目空一切,言辞愈发激烈,像一群怒发冲冠的大公鸡。
子依立在罗汐身侧,忍不住搓了搓手指,差点再施控魂术。这群不知死活的家伙,罗姐姐本想以温和的方式接纳,谁知没一个领情的!倒不如……
罗汐漫不经心地转动着匕首,听着底下的指责只是冷笑。
刀刃翻转间反射出刺目的光,在一张张激愤的脸上一一扫过。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别的,巫者们声音渐渐低了。
“继续啊,怎么不说了?”罗汐嗤了一声,“我发现你们挺有意思,在原部落敢颐指气使,来了陌生地方还敢这么硬气,是不懂什么叫人在屋檐下要低头吗?”
“哦,对!瞧我这记性,忘了你们是巫者。”罗汐一拍脑门,恍然道,“巫者嘛,通晓巫术阴阳嘛,确实有别于妖族,有点傲气正常。”
一丝怪异涌上巫者们的心头。明明罗汐说的是事实,可他们怎么觉得语气怪怪的?
罗汐话锋一转。
“但,这里是我的地盘,这里的一切都由我说了算。我不管你们过去多威风多嚣张,从这一刻开始,都要给我放下!你们的知识,你们的所拥有的医术玄学,从今往后,都只能为谷地服务!”
“你!”激进的巫者面红耳赤地辩解,“好大的口气!你可知在妖域,巫族可是等同神使?天地之隔,神凡有别,唯有巫族可读取神意。神诞生于妖域,巫族始出神之指引。没有巫者庇佑的部落等于被神厌弃。只要我们不愿意,这片土地得不到神的眷顾你们注定活如豸狗,一辈子也无法翻身!蝼蚁就是蝼蚁,泥巴就是泥巴,活该被踩在脚下!”
嚓!
寒光一闪,匕首脱手而出,斜插进巫者面前的小桌,入木三分。巫者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不料脚下被绊直接跌在椅子上。
“你是觉得我太好说话了,敢这么口出狂言?”罗汐嚯地站起来,冷眼扫过,巫者们在她目光下一个个气焰逐渐减弱。
“神使?你们也配?自诩得神眷顾,可你们又对这片土地,对在这里生活的妖族们做过什么?”罗汐绕过长桌,一步步迈向他们,“鬼族入侵,你们驱赶了吗?魔修抓妖,你们阻止过吗?就连自己部落遭受天灾,一次次干旱,一次次洪水,一次次兽潮,当时的你们又做了什么?”
她走到那叫嚣最大声的巫者面前,冷冷地俯视他,嘲讽道:“除了装神弄鬼推妖族献祭,就只会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这就是巫族所谓的骄傲?”
“人修仙修魔尚可修成大道,飞升成神,妖域得到了什么?妖域的妖修和大妖又得到了什么?这就是你们口中的神的眷顾?醒醒吧,从妖域诞生的古神早已放弃了妖域!如今的天界和法则,早已断绝了妖成神的可能。”罗汐拔出匕首,点了点他,转头又点了一圈其他巫者,“而你,还有你们,不过是一群蛀虫!吸着妖的血,受着妖的供养,守着旧日荣光不愿面对现实、自以为是的蛀虫败类!”
“我有说错吗?啊?回答我!”
犹如一巴掌,同时扇了在场的所有巫者。他们涨红了脸,想反驳却无从驳起。在罗汐冰冷讽刺的眼神中,一个接一个垂下高昂的头颅,再无先前的嚣张跋扈。
“我不杀你们,一是我不想用武力,容易引起恐慌,二是你们掌握的知识还有用,只是你们不想用,也不屑用在妖族身上,对吧?”罗汐俯下身,和椅子上不敢言的巫者对视,一字一句道,“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要你们把从前不舍得传的知识,文字、技艺、医术、药学,统统都吐出来。别想着藏私,也别想着私底下教唆妖族,在谷地这里,妖一视同仁,你们没有任何特权。没有我的允许,没有妖会给你们送食水送衣物,也不会侍奉你们。谷地不留无用之人,基本的生活物资由妖族掌握,毫无贡献者不配领用。想活下去,就给我老老实实做事。”
“啊对了,忘了说,这个帐子不怎么隔音,你们方才的话外面的小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包括你们说妖是豸狗蝼蚁那部分……所以,接下来该怎么做,你们自己心里有数。”说完,匕首拍了拍他的脸。留下一身冷汗的巫者,罗汐领着子依离开了。
子依担忧地回头看一眼营帐,紧走几步问:“罗姐姐,他们会乖乖听话吗?”
罗汐笑了笑,反问她:“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会。”子依一脸纠结,“我看他们心里还憋着气呢,肯定不愿做事。”
“重点不是他们愿不愿意,而是只有做和不做这两个选择。”罗汐慢慢说道,“享受过特权的人是不愿意像普通人一样过活的,他们打心底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那为什么……”子依手在颈侧比划了一下,“不干脆杀了他们?”
“杀他们确实一了百了,但留着他们用处更大不是吗?谷地这么多妖,只靠我们几人光提高整体识字率得花上不少时间,何况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不能总浪费在琐碎上,闲杂事就要交给闲杂人等解决。”罗汐伸手点了下她的额头,“小姑娘怎么天天喊打喊杀的,这可不好。”
子依捂着额头不满道,“我不小,再过两年我也成年了!”
“是是是,还没成年的小姑娘~”
……
三日后的广场,几乎座无虚席。大伙半是期待半是怀疑,没有巫者的部落没有识字的机会,有巫者的部落觉得巫者不可能同意。于是在无数妖族猜测和争执中,一名巫者缓缓走上台。
霎时,议论同时暂停,全场鸦雀无声。
那位巫者上台前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面向这么多陌生妖族时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地打颤。他强作镇定,装模作样咳嗽两声,却发现嗓子还是夹得很紧。前所未有的羞耻从脚底直冲上脑,顿时燥红了脸。
好在,他找到了解脱之法。罗汐提前准备了教学工具——竖着的大石板。他拿起粉笔背过身去,看不见那么多眼睛就没那么紧张了。反正只是教学,他只要专心写字就行了。
教几个字而已,比起占卜祭祀轻松多了,巫族族训里文字本来不外传,这些粗鄙的妖要是识趣,哪还敢随便议论?该惶恐的应该是他们才对!
对,就这样!
巫者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一笔一划地写上大大的字。
偌大的晒谷场,除了细微的笔划声和巫者每写完一个就停下来的解释外,没有任何妖再张口说话。所有妖都盯着石板,认真地识字记忆,恨不得用眼睛把那特殊符号印在脑海里。
——这是普通妖族第一次接触到文字,在此之前,他们只在祭祀器物上见过,却从不知其意。
“看起来还算顺利。”
罗汐想起今天是巫者第一次授课,出于担心就和子依绕过来看看,没想到妖们都学得很认真,现场没有一点吵嚷,未时快结束了也没有早退。
“估计是怕又没饭吃。”子依抱着手臂,不太相信。前两天有个巫者憋不住倨傲的性子,企图倚老卖老让原部落妖族施以援手,结果被路过的小妖看到,转头举报到罗汐面前,罗汐直接关他进小黑屋饿了整整两天,连带其他巫者也断了粮食。
罗汐的态度之坚决让巫者骚动的心又死了一次。惩罚结束,他们商量了几天,确定逃跑无果后才派最年轻的巫者先去试试。于是被推出来的可怜虫带着惶惶不安的心情,在这天正式上岗。
“能害怕说明他们还是俗人,活着就总会被掣肘。慢慢来吧,总有一天能砸破这巫者垄断的时代,能改变妖域的未来。”罗汐目光转到石板上,很是满意,“这板子和粉笔做得很成功,可以让檀则再安排人做下一批了。”
要开课就要准备教学工具,罗汐首先想到了黑板、水板等方便书写且能面向大规模课堂的,可惜这些现代工业品目前的条件制作不出来,只能退而求其次把石板磨光滑了。至于粉笔,檀则用石灰和黏土试了几十次终于烧出可在木头石头上留痕的成品。
除此之外,檀则和几个徒弟也烧出便于携带的炭笔,免费让妖族领取。课结束后,想练习写字的妖抱着木板和炭笔,欢欣雀跃地散去。两个晚走的妖自告奋勇帮巫者收拾东西,年纪小的妖族友好地挥手告别:“老师辛苦了,老师明天见!”
巫者怔了怔,慢了半拍才回了句再见。
说来也怪,除却一开始的惊慌失措,背对观众后他反而没那么紧张了,而且随着课程进行,羞耻感渐渐离他而去,偶尔不经意间抬头,看到满座专注的脸,他不知怎的,心底泛起一丝暖意。
老师……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的称呼。有些巫者年纪大了会收徒,会指点后辈,受教者才可以称师。可是他明明还没资格收徒,仅仅只是上了一堂课,就有这么多妖称他为老师。
巫者抱着册子,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