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谢小芳,是徐远北边谢村人。
当然,你也可以叫我谢清花。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我有两个很好的朋友,一个叫小清,一个叫小花。
小清虽然爱做白日梦,但是个顶善良顶漂亮的女孩;小花没啥志向,可是又勇敢又爱笑,村里人都喜欢他。
我在谢村长大,谢村又小又穷,村里人都没啥见识,就像我,在出村前知道的最有钱的人是谢村长,最有文化的是谢老爷。
可是没见识咋啦,刘四娘没见识也能把鸡养得一天下两个蛋,小五没见识也能在逢年杀猪的时候一刀放血。
反正谢村是我家,它再小再穷也没比它好的地方。
说到这儿,可能有人会说:不是让你讲讲你是怎么中状元的吗?扯一堆你老家干嘛?
不好意思,因为再不絮叨絮叨,连我都要记不清了。
我可是最后一个记住他们的人呐。
关于谢村是怎么遭贼兵的,我就不说了,“凉州军阀残部袭击徐远北境,是促使徐远向凉州开展的重要原因”——书上都写着呢。
那时候我在州里考县生——都知道,良才不是想考就能考,要有县生的身份才行。
我也不谦虚了,我在村里努力学习,也有些天赋,当年的县试自然是过了,但我带着喜讯和县里的奖金回去时,谢村却没了。
真的——没了。
我看着地上躺着村长和谢老爷;看着刘四娘家的鸡都死了,她正抱着烂成一堆的篱笆,身上都是鞋印子;看着小五手里拿着他打仗时候的阔刀,脖子上碗大一个疤;看着算命的小瞎子身上都是血,手里抱着幡子,上面写着“阴阳无常”。
我不知道我的眼泪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当我察觉的时候,它已经像泉眼似的流得哪儿都是,抓住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腿,直到我腿下的土地。
我就这么哭,看着眼前模糊一片,分不清白天黑天,脑子也糊成一片,然后不知是睡还是晕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旁边围着一堆人。见我睁眼了,他们便密密麻麻地议论了起来,赶紧跑去拿食物和水,还喊他们领头的:“申将军!申将军!”
我的脑子缓慢地转了起来。
申将军,申将军我知道,谢村在徐远紧北边,之前他经常来我们这儿巡逻,小清还见过他呢——这件事她几乎天天念叨。
看见活生生的申将军离得这么近,她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吧?
我下意识地想,却猛地被这个念头狠狠砸了脑袋——小清,还有小花,她们怎么样了?
可我当然知道怎么样,我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但我不想去想了。
申将军很快到了。我看着申将军,他也看着我,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始用一种关切的表情,小心翼翼、捡词摘句地讲了谢村发生的事儿。
他就说着,我就听着,事情并不复杂,在战乱年代甚至没有资格上史书。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脑袋依然是空的,手脚冰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像染了疫似的。
听完了。
我点了点头,我说,哦,这样啊。
申将军看起来更无措了,他开始试图安慰我,反复表示他会保护我,他会努力为我们报仇,他会把那伙凉州贼兵干掉。
我好像没有理解他在说什么,因为我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情吸引了——我终于看见小清了。
真的是小清,手脚冰凉,披头散发,面色惊恐,胸口有个大洞的小清。
她正和村里其他人一样,规规矩矩躺在空地上,这应该是我醒来之前,申将军的士兵收拾的。
不不,我一阵惶恐。
她才不是那么规矩的女孩子,她明明天天上蹿下跳,她明明能为了本地摊小说,不过脑子就跑去边境线见申将军的。
她才不会这么严肃,她明明一直笑嘻嘻的,哪怕天天做白日梦被老妈拎着柴火揍,也不会哭出来的。
……这怎么会是小清呢。
我转过身去,不敢看她,不敢看他们。
那小清是什么样的呢?我开始想。
笑着的,傻傻的,热心肠,田间地垄到处跑,摸鱼抓虾样样精通,还喜欢看《霸道贵族爱上我》,结果不小心买了盗版,被小花笑了好久。
她还喜欢写日记。
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事无巨细,连“今天被螃蟹夹了一下”都要写进去,而且“螃蟹”二字还写错了。
记得小花还经常笑她“正经人谁写日记”,小清不服,她俩就天天拌嘴。
小清识字量不多,所以日记简短,遣词造句也简单,遇到不会写的字,还经常要向我请教,什么“将军的军怎么写啦”“霸道的霸怎么写啦”“这里要用什么格式啦”,弄得我对她的日记内容早就了解了七七八八。
出发的时候,小清就递给我一个本子,这是她从镇上淘来的旧本子——也是她最喜欢的一个日记本。
我赶紧从布袋里翻了出来。
日记很好懂,我很快就翻完了前面的少女幻想和流水帐——谢老爷教书的那阵子,天天指着她鼻子骂,说这算哪门子的日记,小清还硬着头皮顶嘴,说这就是日记,气得谢老爷打了小清好几下手心,看着就疼。
直到最后一页,她写了字。
她说:“小芳,不要方弃梦想,加油。我相信你哟!我专门找的大师,他说最宝贵的冬西可以保佑你,我最宝贵的是这个,还有《霸道贵族爱上我》,我觉的你不喜欢小说,那就用这个吧。”
所谓大师,多半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谢村哪来的大师?小清不会又被骗了钱吧?我不在,怎么就这么傻?
我抱着小清的日记,我终于哭了。
不要放弃梦想,难道不会活着亲口对我说吗? !
还写这么多错别字,你完全没听谢老爷授课是吗?!
我又哭又笑,嗓子眼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
我不知道我在对谁发脾气,是小清吗?是凉州军?是申将军?还是我自己?
申将军不能久留,他带着他的人把谢村修整了一下,安葬了村民,就马不停蹄地追击凉军了。他临走前给了我一大笔钱,并让我去找有困难就去找县官。
他确实人很好,难怪小清喜欢他。
我没有马上找县官,而是又在谢村待了几天。
因为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参军打仗?估计会被申将军刷下来吧。
拿着官府给的钱浑浑噩噩一辈子?我自己都接受不了。
我只能再想想。
我就边走边看。
这里是谢老爷自己出钱办的私塾,他在里面天天表扬我,说我就是读书的料子,将来一定能做官;
这里是谢老三的房子,他人傻傻的,但见了我就笑,说我是好孩子,会给他算账,不坑钱;
这里是绣娘家,她不爱说话,看着凶,但其实人很好的,一见我来,就会把油灯向左移半分,照顾我读书;
这里是小花喜欢的青豆田,她在这里安慰我,说“蒸雀安知……安知什么来着?啊总之你要加油!”
可惜我给她强调了那么多遍,她还是连这么有名的话都记不住……
我突然发现我还是不能放弃读书。
我终于动身,找到了县老爷。
县老爷也是好人,我说了我的经历后,我还没哭呢,他倒是一把鼻涕一把泪,难过得话都说不清楚,被主簿瞪了好几下。
当天下午,眼圈红红的县老爷就找到我,对我发誓说一定供我上学,还送了我不少他的外衣——虽说由于体型差异,那衣服从此只能放衣柜里。
我只能努力读书,我也没什么需要做的了。
但考良才的道路也没那么顺利,第一年考试我就落榜了。
回县后,我自然难受——既对不起谢村人,也对不起申将军和杨大人(县老爷)。不过杨大人倒是不生气,反而乐呵呵安慰我,他说我一个小村子走出来的孩子,能做到现在这一步已经很厉害了,良才考试里可都是天才呢,失利也正常。
我很过意不去。这一年,我的衣食住行都是杨大人帮忙的,要的书籍资料也不便宜,今年考不上,就意味着他还要为我忙活一年。
所以我想干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
杨大人听了我的请求后,思考了好一阵子,最后居然真的让我去帮忙了。
他安排的工作是官府讼师,负责调节矛盾。
杨大人肯定是动了小心思的,这工作不忙,大部分处理事项都是些“王家偷了李家的鸡”“孙家占了刘家的地”之类的小事,既让我有时间学习,又锻炼了能力——估计还照顾了我天天吃白食的愧疚心理。
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我多少有些不安。我笨手笨脚,尤其是看着堂下那一个个脸上挂着企求的百姓的时候。
我觉得我不是他们所希望的獬豸(xie zhi),我明明不久前还只是个普通百姓,我只会读书,我能坐在这里都是因为杨大人。
但我只能努力。
一天又一天下来,我帮李二追回了牛,帮孙家调解了家庭关系,又为梁氏找到了小偷,百姓们开始和我熟了起来,会和我打招呼,给我送特产,请我一起吃饭,甚至去给谢村扫墓。
我为了不辜负他们,也努力恶补法律与断案知识,甚至解决了一桩十几年前的悬案,还了老人清白。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位天天缩在墙角,遭众人唾弃的“凶手”,也能用沙哑的嗓子发出那么响亮的痛哭。
我觉得,我找到自己的方向了,不是被谢村人的嘱托,杨大人的恩情所推动的方向,是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轻快过的心所展现的,为了帮助更多人,也为了我自己的梦。
我就带着这份心情进了京城。
虽说出了些考试延迟的小波折,但我答得异常顺利,并以出人意料的成绩一举夺魁——听起来很轻松?但背后也许是我曲折的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