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第二度降生的次日,她有了名字。照旧叫浮舟。
七日之后,女人见她身量不再变化,为她裁了布料做衣裳。秋日清晨,浓雾漫天,晨露濡湿浮舟的裙摆。
在山上的云霰笼罩中,她每步窄而平稳的脚步都像从画卷烟雾中走出。
步伐款款,鬓发摆动。遮眼的粗布之后,她脑中流连徘徊的念头凝结忧愁。
浮舟手中的木棍中直端正,思想也不偏不倚且务实:这次不能去弹琵琶了,手很累,吃不饱饭,这样的日子竟然在她上次短暂的时间里占比篇幅巨大。
如此想来,在宿傩周围的十余天,虽然结局凄惨,也好过三个月的疲劳和心酸。
她自己怀念有肉有菜的好日子,当然也理解农妇要吃饭的渴望。
虽然现在对方因为她经过训练的得体步态和清奇来历而沉浸在幻想中,但等到发现她没什么用,到冬天又会带去城里卖。
必须想个办法。
又过七日,浮舟有了一份工作,在那个边缘的、最初的城镇中。
该如何描绘平安时代呢?在21世纪回顾咒术史的人固然能宣称,任谁也能理解全盛的咒术巅峰。但这放在很久之前,依旧是脱离时代背景的论述。
公元11世纪,东方人的平均寿命不足30,对所处的时代、国度无甚先见理解,一切在迷蒙中。
庶民生活里,他们对诅咒和迷奇神鬼的危害敬而远之,相比更接近的反而是高高在上的贵族习气。虽然,那其实也遥不可及。
风雅一词令无数有余力者趋之若鹜,有些人识得一些字,能看过一些书,但对于男女之情的追逐总是文辞乏力,思潮汹涌。
浮舟开始帮人代笔写情书--她认识了一名授业女师的城里人,对方早年也出入宫廷侍奉显贵,知书识礼,如今在这里定居养老,教乡绅之流的女儿们基础的礼仪与书写。
从皇都到乡野,虽然看着落魄,但也是门又赚钱又轻松的工作。
那女人见了浮舟,认为她谈吐不俗,虽然是连边村居民都比不上的山里姑娘,竟然也能对谈出中将女官都未必领会的论调。其仪态与步伐,也不亚于中等家族里教养的姑娘。
浮舟原本被邀请去给那位女师打下手,但在人之下拿工钱总不够自己和农妇两人开销,她又不愿委屈自己,于是帮工几天之后就有了门路。
起初,女师认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不够优雅:“这等不合分寸的传情之言,你为何要答应人家?”
浮舟央求女师帮自己写字,而她口述,最后成书,返给客户。她从没出入过宫闱,也不晓得贵族起居有何讲究,但人嘛……
浮舟乖巧应对:“那位大人生性风流,以后这样的好事料想也少不了我们呢。”随着她开口而一起响的,是在桌上铃铛般清脆的财富律调。
合作伙伴也就放下了身段。哎,要说尊严,最有尊严的养老流程理应是攒够了钱遁入空门,但她毕竟出现在了这个有点眼界的人都看不上的地方,终究是为了生活妥协。
妥协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没有头了。
于是,她们都度过了一个温暖富足的冬天。
浮舟这次自由了,也能像一般的人那样在白天出门,不必拘锁庭院中。
她这时才知道,冬天其实死了很多人,每年都这样。如此说来,刚开始瞧不上的乐馆在衬托之下也还算有情怀,她记得那里没有谁是被饿死冻死的。
等到草木生发的时候,浮舟和女师的小生意也随着万物苏醒,又有了提升。按照时代的礼节,一方有了情信,另一方总是要回的。
可写信的人要是写--盼与卿朝朝暮暮,良宵短,好梦无;对方总不能答复诸如“承蒙厚爱,不胜感激”之类相形拙劣的白文。
这下就有她们左手倒右手的余地了。
浮舟听竹笋破土声一样的春雷,感念生意如雪片一样的春天。随之而来的念头在生活之外--
依照上次,要不了多久,宿傩又要经由此地,逗留几天,去都城了。
可问题就在于,如果她还是落魄的乐师,还能照旧追随他,如今情况却大不同。
浮舟有什么理由能见到宿傩呢?就算她能见到,且他也乐意带着她,她又真的想和他离开吗?
浮舟在这里的生活倒是还不错,但做了恶人的跟班,一切就不好说了。可还没定下心,她就被女师拉出去赏春景。
浮舟难以望见草木葳蕤,但也能听听对方是怎么说的,又从哪颗草哪阵风中捉到了风流的一隅。
“那墙里有红梅开了,只可惜无人料理呢。院子的主人也不知所在。”女伴说完,天空还降下缥缈的雨滴。
浮舟无聊地倾耳听,还在思忖晚上让农妇做什么吃的好,随口答道:“断垣荒枯宅,红梅初绽春不渡,残瓣为谁开。”
“喔。”这是有些惊叹的语气。
“下次有人见不到情人想写信,就用它吧。”花比人也是老手段,没什么新奇的,巧在荒凉庭院和美景的对比--
乍看破落不可观的地方,竟然还有一个无人问津的美人,这本来就勾人。何况,这美人还在等待垂怜。
应该许多人吃这套吧,浮舟无所谓地想。情真意切的时候,看谁都动人。
“浮舟,你啊……日后会有什么样的男人钟情于你,又得到你的心呢。”
这是一句夸赞,虽然浮舟听着就感到不靠谱。
她幽默地说:“第一,我不能和瞎子在一起。”其他的还没想好。
女师搂着她的手臂,笑了。只是这笑声没持续很久就停下,她忽然不出声,夹着浮舟胳膊的力道也变大。
浮舟没在意,接着道:“不过代笔这些日子里,我听他们得不到时爱恋痴缠,情迷意乱,要把这段恋情说得世所无一。然而一旦得到,也就烦了。可见男人的爱恋比生命的朝露还短暂。”
她一个赚快钱的绝无讥讽客户的意思,相反,对方更换的情人越多,越有需求。但总的来说,所谓情意,不过尔尔啦。
浮舟说完,女师的脚步也就停下了,浮舟正要问她怎么了,却被迎面来的一个人身躯撂倒,一个趔趄。
她靠着女伴才站稳。如今她一个真没长眼的竟然被长了眼睛能看路的人撞到,自然不能善罢甘休。
浮舟靠着女伴往边上侧了一步,说:“你好,不需要的眼睛可以捐给我。”
没人回答,她旁边的女师先倒吸了一口凉气。
浮舟在听见这声惊恐的吸气后才从发呆中回过神来,察觉到伙伴态度不对。随后,是破空的拂袖声。
一个少年忽然开腔:“滚开。”这声熟悉清冷的叱骂,来源于某个故人之口。
是里梅。
浮舟又想到他向来跟着宿傩,就软弱地低头了,不欲理论究竟是谁先撞过来。
唉,刚模仿深闺的女人慨叹春风不来,报应就有了。已是初春,所以算时间……
是她耽溺在小镇生活里,把他们忘了。
浮舟身颤,后退着屈膝弯腰对声音方向拜了一拜,一改嘲讽之势,展示她胆怯不欲惹事的态度。虽说前倨后恭……但对象是宿傩里梅,不丢人。
随后赶紧被女师带着离开了此地。
但走了几步远,浮舟听见宿傩的声音在低低念她名字:“……浮舟?”
她下意识侧耳转头,然而女师的步伐很快,她被很快带离。浮舟也只能匆匆听清那阵糟糕的声音,的的确确在唤她。
莫非宿傩认识她?
没能细想,浮舟被拉着带回女伴家。
女师为她们各倒一杯茶水,又饮下,才拍拍衣襟,劫后余生一般讲:“前阵子虽然听闻两面宿傩大人经过这里,但没想到这么快。”
“两面宿傩?”浮舟好奇。
“你不晓得,那是平安京里的贵族们都犯怵的武人。他杀了他们中的很多,但万幸现在也要好了,今年秋新尝祭,他们还邀请他……”
浮舟问:“参加?”
“不,是作为天地神祇受拜。”对方咕咚又喝了一杯水,可见紧张情绪不消。
“哇,”浮舟倒真是闻所未闻,她不由好奇:“那往年是谁。”
“先不说这个了,他认识你吗?我听见刚才那位大人在念你的名字。”
她也茫然摇头:“据我所知是没有的。”
“而且我见他隔着很远就快快向你走过来,还撞到了你。按道理,高强的武人不会这么粗心。像是奔着你来的哩!”
浮舟听到这里也讶然:“……是那位宿傩撞的我?我还以为是叫我滚的那个人。”
“不错,那位宿傩身形高大,旁边的随侍又是白发。走在路上格外显眼,所以我一眼就瞧见了,没想到他们走得也这样快。”
“白发?”浮舟来了兴趣,认识十余天,她从不知里梅长什么样,还以为他只是能力特异,没想到外表也有奇怪的地方。
“平常皆以发色乌黑为美,白为衰亡。那他长得俊俏吗?”
“是挺清秀,不过白发靠近耳边的位置,也有红色。从前听人说这些奇人异事,都以为是杜撰,如今真见到人,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
浮舟拿起茶杯啜饮,对自己的前路又一次看不清了。
过了一会,女师为她倒满,这时候问:“你怎么不问我两面宿傩的事情?不好奇他的样貌吗?”
浮舟有意控制自己少去想他,理解不了的事情就不去自缚。她岔开了话:“原先琢磨红梅是什么红就够费劲儿。现在一听有人头发也是那种红色,更难理解。”
“嗐,你不说这个我倒忘了。不过你目不能视却能吟咏这类颜色风景,可见天赋与众不同。”
浮舟也不推辞,因着饮茶就没再说话,再之后又陷入沉思。
今晚,她没回山上,在女师借住的宅邸中和她并榻睡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