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彭晴第一次从听到别人口中的余安,在他们认识之前的余安,就连他自己,也隐藏起来的自己。
大楚是推翻了暴虐无道的齐国后建立的,而齐国最后一个皇帝齐芜帝心思多疑,钟爱蓄养爪牙,其中最高级的爪牙当属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堂。四位堂首身为国家顶级杀手,其下统辖能人众多。
齐国末年,朝堂瘴气重重,无数死生存亡只在齐芜帝的一念之间。四堂时常夤夜出动,所到之处,如修罗夜叉过境,流血十里。后齐民为诛杀暴君,各地纷纷揭竿而起,一呼百应,国家陷入战乱,青龙、朱雀战死沙场,玄武在都城破败时以身殉国,三堂治下众人也都生死各异。唯有白虎一人带领少数人员逃离大楚,不知所踪,有人说他远离大楚到了突厥境内。
而余安,正是白虎堂下一名养子,钱楚乐自己,则是殉国的玄武的弟子。
二人在四堂时并不认识,因为他们在四堂时行事,从来都是蒙面夜袭,不必开口说话,只在手势眼神之间,手起刀落。大楚建立之后,钱楚乐完全脱离了四堂,隐姓埋名漂泊江湖。
不知为何,有一日,年仅十四岁的余安私自探查,找到了钱楚乐,见他已经隐姓埋名,又独自离开了。
而又过去了一年后,余安再来找到钱楚乐,告知了白虎身灭的消息,并说从此没了白虎束缚,他也要脱离四堂,隐身于市。于是他开始凭借全身武艺替人奔走各地,讨要疑难巨债,从中获利。
大楚建立后,仅针对四堂堂首进行追查清缴,而四堂覆灭之时,他们二人年纪尚浅,作为四堂最低级的从属,并未受到责任追究,从而得以隐姓埋名,苟存于世。
无尽的杀戮之后,两个人都疲惫不堪,不约而同地想选择安稳的生活。
一个走债,一个送镖。
算是安稳吗?彭晴觉得并不算,可能这就是他们所能接受的安稳了吧,嗜血的人,是否永远都离不开刀光剑影。
如今,余安又回到了过去那种人生吗?
钱楚乐打量着彭晴,连连摇头,道:“看你体弱多病,和他这种煞星阎罗,实非良配。其实,照你的模样,另寻郎君还能更加如意。”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的身份,你不怕我告诉县太爷吗?”彭晴问道。
这下,钱楚乐哈哈大笑起来,发现她终于用自己那张良善无辜的脸说了句真无知的话。
“看来你是对四堂的认知非常浅薄。”
彭晴心里一沉,此次出来,她确实看到了以往看不到的事情。从前她看到各色的车队来往,精彩的表演渐迷人眼,轻松欢快,如今她只觉得四周笼罩着一股阴郁恐怖的未知,仿佛头上有悬而未决的宝剑,时刻提醒着将要有大事发生。
虽说新朝并未追究四堂从属,但凡所知涉及的,都悉数被灭,因此从钱楚乐告诉彭晴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和他们在一条船上了。她莽撞告官固然不可,匿名寄信而去,恐怕也会层层上报道州之上,若是皇帝派了钦差前来,恐怕她更是插翅难逃。
一介平民,纵使本事通天,也斗不过这一整个朝廷。
单臂之力和巍巍大山,正如江湖之事和战场。江湖之事,恩怨情仇或许只系在一壶酒、一把剑之上,一人一家,总有回寰变数。而战场之祸,是前线数万将士浴血厮杀和后方数十万人的全力供应,一旦裂开战争的口子,就如同弦上之箭,不得不发,而这弓箭射杀跨越之广,非一人所能承受。
所以该认命的时候就要认命,四堂如此,平民亦是如此。
彭晴见钱楚乐谈及这些事情时,神色黯然敦肃,便道自己并不打算告发他们,只是要问余安所在。
“我确实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钱楚乐又转而大大咧咧地说,全身上下那股随性再次浮现。
“方才你说,他因为白虎身死,来找你隐居。如今他又悄然离开,是否也会和白虎有关?”彭晴问。
房中点起了炭火,噼啪的木炭炸裂开,发出细碎的声音,彭晴注视着这一盆通红的炭火,想起来二人在家中烧火时,余安曾说过的话。
他鲜少提及自己过去,只说自己幼时练武需要万般努力,否则就要父亲被惩罚。后来父亲离世,他便自己开始谋生。如今看来,是相符的。余安所说的“父亲”就是白虎?他的师父?
钱楚乐又道,素闻白虎性格乖张,要求甚严,有十步杀十人,穿颈而亡之力。在他的培养之下,下属个个心细如发,武艺超强,但是却对他惟命是从,是以,白虎也成为了四堂之首。这样一个人,会在壮年时,悄无声息地死掉吗?
按照钱楚乐所描述的,余安曾对他说,白虎已经三个月不曾现身,此后便杳无音信,余安曾以为他就此身亡。如今余安失踪,会不会是白虎没有死,反而又回来了,所以余安就回到了白虎的身边?这是彭晴可以想到的最直接的原因。
那么现在要确定的第一个事情,便是如今的混乱,和余安是否有关系?彭晴决定晚上要和城民一起,守护县太爷。
不为其他,就为了当面见识一下那个人会不会是余安。
钱楚乐扯道:“说句实话,我可打不过余安。”
彭晴白眼瞥他,他想了想又很得意地说:“但是余安师承白虎,打不赢他,我如今身强体壮,功力必在白虎之上,所以换句话说,我打败了白虎,就是打败了余安。”彭晴觉得他歪理一堆,只说:“不管今晚上来的是谁,你都保护好我的安全就是了。”
她始终觉得余安不是为虎作伥之人,虽然相处时日并不算很长,但是她从没有见过余安与人争斗,唯一只有尚隆日一起收拾了一帮盗贼。她愿意相信余安信中所说“擒虎斗熊”,就是在说余安和白虎在厮杀……因此他更不可能和白虎一起作乱。
不过这个猜测,或许今晚上查验过后便知晓了。
入夜,夜间县太爷府中,万盛镖局的几位镖师也都在场。
夜幕笼罩整个府衙,众人着整齐素衣镖服,在阴郁紧张的气氛中,给三川官府添了一份士气。众人都紧绷着神经,盯视前方,生怕突然窜出的刀影就把县太爷掳走了。
彭晴站在西侧廊下,两边分别是钱楚乐和万新,难得二人居然没有吵架。
钱楚乐倒是自在,他自认为保护好彭晴还是一个比较简单的事情。而万新,平日里带了些娇蛮的脸上杀气凛然,眼神锐利似狼,嘴角紧绷,手中指节紧握长剑,随时蓄势待发,全神贯注未发一词。
一想到钱楚乐在她耳边囔囔:“万一真是余安,我可不帮你收拾他,我只能挡住他,到时候你就把沙子狠狠地砸他眼睛里,我再带你走,知道吗?”彭晴就止不住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余安何需对她动手?“那也说不定,说不定他也觉得你太讨厌了。”钱楚乐没心没肝地嘲讽着,还记恨着彭晴的把戏。
骤然置身于眼下这紧张的气氛,彭晴也有些喘不过气。她开始也变得害怕,害怕真的看到了熟悉的脸庞。可是她转念一想,说到底没有任何迹象说明,这些绑架案件和余安有关系,甚至白虎也都是她听了钱楚乐的说辞之后,臆想的白虎复活。
说不定都是假象,是猜错了。彭晴这样子告诉自己,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紧了墙外夜空。
寒气一点点侵袭蔓延,寒号声声,良久等候过后,寂静的墙外没有任何动静。渐渐地已经有人开始庆幸,说着他们严阵以待的架势,将这伙嚣张的贼人震慑住了,他们今夜已经不敢露脸了。
话音未落,一阵肃杀之气袭来,有一红衣蒙面人自空中踏夜而来,他红衣长袍,半扎束发,发丝飘扬,脚下轻盈乘风,一挥手间便发射出无数叶片。众人速速提刀防御,一时间四周乒乓作响。彭晴双目盯紧那人,脚步止不住地往外走去,钱楚乐也并不阻止,只是跟在她身后三步。
可是彭晴只迈出两步,那人好像看到了什么似的,匆匆投掷出叶片转身而去,钱楚乐往前双指倏忽一夹,一片叶片悬停于彭晴眼前,并阻止了彭晴的脚步,看着那人飞快消失在夜色之中,远处狗吠渐起。
“是他吗?”彭晴紧张地问,声音不大,只有他们二人可以听到。
“不是。”钱楚乐斩钉截铁地说。
彭晴松了一口气,眼中却紧紧盯着那个方向。似乎想到了什么,她转身回到廊下方才那人投掷叶片的各个方向,似乎要找到什么,可是廊下红柱之中,分明叶片划过柱身,和昔日划过那伙盗贼的手背,是相似的。
力度是一样的。彭晴心想,可钱楚乐说不是,他说的可信与否?
她真想追过去把那人的面巾撕下来啊。
千万不要是他。
万一要是他,他们之间岂非再无可能?
彭晴,你要和一个杀人如麻的人,共度余生吗?这样子的人岂是良配?
这样子想着,她心里揪疼悔恨,又茫然无措,竟蹲在地上轻声哭泣起来。
她突然想回家了。
在家里,会有父母为她温好饭菜,阿兄替她赶走碎嘴的王春花,她可以自由自在地骑着飞毛腿在五巍各处山坡奔走,看到每一个村民都喊出他们的名字,给他们送去亲人远方的问候。在这寒冬时节,早可以烤着炭火,看着窗外雪花纷飞,剪好过年的桃符和春联,还有贴上最时兴的窗花图案,何必跑来这里受罪!
都是为了余安,余安,余安!彭晴哭得大声起来,她这些日子积攒的愤怒和委屈,在这一刻再也积蓄不住,如同洪水决堤般倾泄而出。
“安哥哥!”她放声嚎啕大哭着喊起来,大家看着这个又哭又闹的姑娘,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唯有万新走上前去,轻轻搂着她的肩膀,道:“下雪了。”她温暖的掌心轻轻挽着彭晴肩膀,传递给她一丝冬日的暖意。可是彭晴却哭得更厉害,万新不知怎么的,眼里也含了泪,温柔地给她带上兜帽,有些无措地宽慰道:“不怕,去找到人问清楚。”
夜里的风雪吹得更盛,咆哮着,挥舞着,带着千军万马般的气势,狠狠地敲打彭晴的身躯,她不得不抱着万新的腰身,倚靠着这个素日里有些娇蛮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