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珩叭叭了一堆，简而言之就是：他不想做人了，他要用基因编辑的方式成为浮空城人，并将这种行为称为“人类的胜利”。

在人类还以肤色分种族、种族间又存在倾轧的时代，有些人并不想着反抗践踏他们的他族，恨不得换一身皮去做人上人。朱珩的思路和那种人差不多，他只是恨他自己不是食物链上游的浮空城人。

连人类都不是了，也不知道得到的是哪门子胜利。

秋叙的注意力不在朱珩的邪门目标上，他压住内心翻涌的情绪，飞快地思考：朱珩说的关于秋实和连奕的部分，是真的吗？

陈沐阳死前曾经说过，他隐瞒了两个秘密，其中一个秋叙很快就知道了，扶桑会的地下基地被AI引.爆，这就是他“等”秋叙的方式，等秋叙和他死在同一个地方。

还有一个秘密，前提条件是秋叙没有离开浮空城才能知道，而陈沐阳决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不告诉秋叙。

——这么做的前提是，除了他之外，那所谓的秘密也没人会告诉秋叙了。

以陈沐阳一贯的三观和当时的情况，他“最后的报复和最后的温柔”都不能按正常人的标准去判断。

强迫秋叙和他殉情，才是他的“温柔”。

违背秋叙的想消灭连奕和浮空城的想法，甚至给秋叙制造阻碍，则是“报复”。

浮空城降临之前，陈沐阳和连奕做了那么多年人类，秋叙从冷冻中醒来时，他们“变成”了浮空城人。如果“变成”不是秋叙的主观感受，而是客观的过程呢？

陈沐阳虽然不是秋实的养子，但他死皮赖脸地在秋实家住了那么多年，秋实对他也存在母爱的。如果秋叙当初没有一养好身体就离开浮空城……连奕会把他变成浮空城人，就像把陈沐阳变成浮空城人一样！说到底陈沐阳只是代餐，秋叙才是秋实正牌的亲外甥、养子。

这就是陈沐阳隐瞒下的第二个秘密，连奕最大的把柄，一切都能说通。

就连得知这个秘密本身，都令秋叙感到一阵煎熬和反胃。

……秋实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她为了无限能源而提案金乌计划的时候，知道多少浮空城的事？她的金乌计划又是如何跨过人类还没抵达的科技门槛，成功点亮了天空？

在她死后，秋叙在太空监狱沉睡后，连奕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秋叙心绪起伏，他清空了脑袋里的思绪。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他瞥了一眼陆轻厌，陆轻厌坐在另一架明王里，神情已经不见刚才的焦急，显得无害而迷茫，似乎沉浸在朱珩的话语里。

秋叙便说：“朱先生告诉我们这些，总不能是好心让我们死个明白吧？”

朱珩眼中的狂热褪去，他注视着秋叙，缓缓地说：“我的实验始终没有成功过，于是我在想，难道是核污染改变了人类的基因？莫非唯有两百多年前的人类，才能够成功转化为浮空城人？”

“……”秋叙微笑，这家伙原来是想在他身上做人体实验。

从柏叶失踪……不，从柏叶偷走电梯舱开始，似乎就是一场针对他的钓鱼行动。朱珩不在意别人得到多少关于金乌计划和扶桑科技的情报，那些储存条里的信息他已经彻底掌握，浮空城人的飞船里应该有足够支撑所有实验的仪器，他需要的只剩下秋叙这个独一无二的试验品。

明王驾驶座内部有一整圈的操作台，在远程操纵的基础上，它的所有键盘都闪烁着微弱光亮。此刻那些光亮轻盈地流转在键盘里，划出一道道轨迹。

流萤般的亮点一闪即逝，描摹出倒计时的数字。

“我理解朱先生的思路了。”秋叙目不斜视，嘴角保持微笑的弧度，“我愿意配合，不过有一个条件。”

实验品愿意配合，所得到的实验结果远比抗拒来得好，朱珩不禁顺着秋叙的话问下去：“什么条件？”

“我收藏了一条尾巴。”秋叙笑眯眯地说，“嗯，那根尾巴比较符合我的审美，移植的话能不能用那一根呢？”

键盘上的流光倒数至1、0……

“编辑进你基因的片段，必须和尾巴来自同一个浮空城人。”朱珩说，“你把尾巴交给我……！”

朱珩话音未落，秋叙猛推明王的操纵杆。不出所料，明王已不在朱珩掌控之中。在秋叙眼疾手快的操作下，明王迈出四只短足，庞大的身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向舰长座位上的朱珩。

朱珩连人带座位被创进了身后的飞船操作台，血肉之躯被夹在漏电的机械台面与钢铁巨人之间，霎时惨叫一声。

一口气将他制服住，秋叙才有空尝试操纵明王的六只手臂。先前他看过陈沐阳的操作，依稀记得对方的手指落在键盘某几块区域，现在亲自上阵，扫视过去依然有些抓瞎，好在按钮上都是他认识的字，稍微给了一些提示。

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秋叙摁住朱珩，扭头扫视。陆轻厌的明王一动不动，他好像优先破解了秋叙这架明王的远程操纵系统。飞船里逐渐出现庞大的机械身影，一架架明王出现，是朱珩唤来的援兵。

秋叙当机立断，打开驾驶座的玻璃罩跳下去，对准朱珩那颗陷在台面里的脑袋瓜就是一拳。

朱珩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外面的几架明王依然往旗舰围来，陆轻厌皱眉说：“明王搭载的AI智能很低，自主性很弱，是严格遵照指令进行辅助的工蚁型AI。指令已经下达，它们会照做直到指令中止。”

而能中止指令的人，被秋叙毫不客气地打晕了。当然，朱珩醒着也不会中止指令，反而会进一步袭击他们才对。

“……怎么这样。”秋叙狼狈地爬回驾驶座里面，丢下朱珩，转身面对那些不断逼近的明王，快速地说，“我拦住它们，你把它们的系统也破解掉。”

他说着便一阵操作猛如虎，他的明王手舞足蹈，仿佛死到临头忽然开始跳大神。

秋叙：“……”

秋叙辩解：“我当年学开飞机都很快的！看起来会坠机但不会真的坠！我有我的节奏！给我几分钟熟悉一下操作！”

陆轻厌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又温顺地说：“只有五架敌方明王，我刚刚熟悉了一下明王的键位，能拦住。你把他捆好，过会儿我们去找他的实验室。”

说话间，五架明王抵达旗舰。

陆轻厌的明王恰在此刻恢复为驾驶者操纵模式，他对秋叙点点头，神情平静而谨慎，像个交作业的好学生。秋叙能看到他一只手还按在耳垂上，另一只手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几秒间他单手从左到右发出数不清的指令，驾驶座随着他的动作转了半圈。

明王那三米的身躯在秋叙操作下只能当泥头车用，在陆轻厌手指下却灵活得不可思议。六只长长手臂和四只短足以违背生物常识的姿态扭转球型关节，与其称之为手臂，此时那些机械肢体更像章鱼的触须，四面八方的敌方单位几乎同一时间被它强横地扼住。

还有一只空闲的长臂，甚至在其他五条手臂拦住五架明王的同时腾出来，以蜻蜓点水的力道轻触旗舰墙面上的电源总控屏。

五架明王、三十条手臂争先恐后地抓向陆轻厌。

工蚁型AI操纵下的明王行动较为机械，趁着它们的抓取还未完成，陆轻厌的明王进行了小幅度的位移，引导敌方单位不断伸出手臂袭击。

随着他的引导，明王们的长臂在短短几秒内以复杂的形态绞在了一起。

此刻陆轻厌的明王四只短足张开趾部，竟然也具有抓取功能，应当是为了在太空环境下固定位置。四只短足踩上明王们交缠的长臂，趾部掐住绞缠节点，以重量彻底卡住了它们。明王们在不断报错，肉眼可见的红光一阵阵亮起。

过了会儿，五架敌方明王集体关机，是陆轻厌破解系统操纵了它们。

“我开了自动门的电源，现在应该全打开了。”陆轻厌这时才松了口气，转向秋叙，见秋叙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由轻声问，“……怎么了？”

秋叙将捆好的朱珩扛到肩头，一手比成枪的手势，亲了一口指尖，轻佻地朝陆轻厌发射。

他勾起嘴角，浅褐色的眼睛笑得微微眯起，近乎呢喃地说：“好想被你驾驶。”

虽说两人什么都做了，秋叙这种流氓的下限永远比陆轻厌的羞耻底限更低一层楼。直到找到朱珩的实验室，陆轻厌都没好意思抬头看他。

实验室大门自动打开，映入眼帘的先是异常整洁的桌面，两人内心不由生出一丝异样，还没进入实验室，就感觉到它实在太干净了，目光所及的各种柜面、桌面都称得上空空荡荡。

空空荡荡四个字冒出脑海的瞬间，秋叙拔枪，警惕地怼上了朱珩的太阳穴。

秋叙走出实验室，绕过桌面，看到档案柜抽屉全拉了出来，柜门也全开着。他示意陆轻厌检查，陆轻厌一一看过，说：“都是空的。”

“这里被清理过。”秋叙皱眉说，“很专业。”

大多数普通人会顺从弯腰的趋势，习惯于从上往下拉开一排抽屉。上方的抽屉如果打开，会挡住下方的抽屉，因此拉开下方抽屉时，就得将上方的抽屉关回去。

抽屉里面所有东西都被取走，最后还保持一整排抽屉齐刷刷拉出的形态，只能判断是从下往上拉开的。这种做法少一个关抽屉的步骤，这么多抽屉，节省了可观的时间，效率更高，由此秋叙称为专业。

有那么一瞬，秋叙以为是朱珩做的，很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朱珩想要自己做人体实验，实验品来了，实验室空了？怎么想都不合逻辑。符合逻辑的推断应该是——

“有人来过，就在我们和朱珩聊天的时候。”秋叙面无表情地说，“如果我是这个人，想要得到朱珩的资料……”

他的声音很沉。

“我会在杀了柏叶之后留在现场等待，再跟随两个追寻痕迹的笨蛋来到这里，借助闯入者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飞船，再趁朱珩‘待客’，将这里搬空。对方还没走远。”

秋叙的话音落下，实验室的门关上，满船的灯光同时熄灭。

“好久……啊，其实也不算很久。”一个声音通过广播传来，“还记得我吗？我和我的搭档送你去附近的私营监狱坐牢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