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昭的记忆里,那年夏天特别特别的热。也许是因为她和她妈妈需要到处看房,日头底下奔波得太多,以致对酷热和汗水留下了无法磨灭的深刻印象。
房子是唐霞帮忙一起找的,到处联系人打听房屋出租信息。早些年他们曾在徐萍家的馄饨店附近开过早餐店,这回找房子,她也联系了徐萍问过情况。
徐萍那店后面正好有人家房子出租,房子特别老,看着每一处地方都感觉下一秒就要发出吱吱呀呀的动静,房门柜门,桌子凳子,随时能咽气的老旧。
但屋子很敞亮,客厅尽头长长一片的玻璃窗,阳光慷慨地照洒进来,这是周澜和律昭一眼看中的地方。
顾不得房龄长了,当天就签下合同交付定金。
没办法,她们钱很少,这是半个多月来看过的最好的房子了。
她们已经打扰了盛家半个多月,再也不好意思继续住,房子定下,当天就动手开始搬。
盛亦明跟着律昭前前后后地忙,楼梯上上下下搬着较重的东西。等东西都运停当,他身上早已经汗湿得透透。正在收拾厨房的周澜见了,忙让他到卫生间洗洗脸,又让律昭找条毛巾拿过去。
律昭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盛亦明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冲着。
盛亦明问她:“这边离高中远,你怎么办?要住学校吗?”
律昭想了一会,摇头道:“不住。”
“为什么?”
“不能让我妈一个人住。”律昭说,那天在奶奶家听到那个消息后,周澜一直表现得特别坚强。但是律昭宁愿她哭一哭,不想她把情绪都搁心底里压着。
盛亦明不知道律山外头有人还生了私生子的事,只当她在说去投靠律家被拒绝,理解她这时候心里不放心,便道:“那我来陪你一块上学放学。”
“不顺路。”律昭说。
“嗯。”盛亦明应道,“没关系,开电瓶车多用不了几分钟。”
那时候离他们开学还有半个多月,律昭也没认真去想这件事,她的主要心思还是落在了周澜身上。
结果新家刚收拾好没两天,周澜告诉她说自己准备上法院起诉离婚。
律昭特别支持,问:“找不到我爸,也能离吗?”
周澜点头,“你杨阿姨帮我找律师咨询过了,能离。”
能离就好,律昭想,只要往前看,永远往前看就好。
天无绝人之路。
天有绝女人之路。
周澜找不到工作。
电线杆上小区墙上贴着的招工启事倒是很多,然而大多上面明明白白写着——限招男性。
好容易看到没写这条的,兴冲冲跑去厂里问,人家一听说她离异还带娃,马上就打发她走。跑到第四家,实在没办法,瞒了离婚要一个人照顾小孩的事,事情才终于有了点转机。然而人家一听说她年过四十,立刻又扯出来一堆理由,什么我们这活儿费眼睛啊,上了岁数眼睛不好呢,或者啊四十来岁,体力不行哒,我们这边很辛苦,都是重活,不适合你们妇女干。
周澜眼见着就有四十岁人的模样了,眉心眼角的纹路由原先浅浅淡淡的一两条,越积越多越刻越深,都是愁的。
最后还是托朋友帮的忙,找了家皮鞋厂,按件计酬。她开始没日没夜地缝皮鞋,上班干,加班干,下班了也带回去干。
多挣一分是一分。
一个月下来,算一算,刨出生活费,还能攒下来一些。周澜渐渐地觉得自己看到希望了,想着日子这么样下去,等到律昭读大学,毕业工作,总会好起来的。
可是讨债的找上来了。
还不是律山借过钱的那些债主本人,人家找了专门的讨债公司,手段专业,能吵会闹。
一天律昭下晚自习,盛亦明如常地送她到楼下,两人还没停车,就听到二楼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也有咒骂声,偶尔夹着几句周澜的应答。
律昭心一颤,慌慌张张往家里赶,盛亦明跟在她身后,几步跳到她家门口。
屋子里一片混乱,那些本就快咽气的桌椅板凳,此刻终于不甘不愿地魂归了西天,留下一地歪歪斜斜的缺胳膊断腿。正中央站着三个高大的壮汉,裸露的胳膊上蓝绿蓝绿全是盘龙踞虎的大片刺青。周澜被他们堵在墙角,脚边乱糟糟是她带回家要缝的鞋面。
“你们干什么?”律昭站在门口大声地喊。
壮汉相继回了头,慢悠悠转了身,一个个全不说话,眼神或凶狠或戏谑地看着门口的人。
盛亦明马上站出来把律昭拉到身后头挡住,冲几人道:“你们是谁?我报警了,警察马上就来。”
三人没听见一样,流氓的模样更足几分,甩着胳膊往门口走,被身后的周澜一把扯得站住。
“你们走。我借的钱我会还,我没借的钱你们该找谁找谁。”
“放屁!律山跑了,我们上哪找他去!”
“那不关我的事。”
楼下竟真的有警笛声传来。三人相互一对视,冷哼一声,冲周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闺女多大?念什么学校?好好想清楚了!别张嘴闭嘴不肯认账不肯还钱的,这钱,老子有的是法子让你还。走!”
这就开了三年胡搅蛮缠鸡飞狗跳的头。
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不总是那三个,形形色色的,有和他们一般模样凶恶的,也有手法较文静的。比如有过那么一个,戴着副细框的金属眼镜,瞧着特别斯文,像民国时代的读书人,几乎不说话,全程跟着人,你去哪他去哪,若开口,就是你得还钱你什么时候还钱云云,比和尚还能念经,念得人心烦意乱吃饭喝水都提不上来劲,何况学习做工。
律昭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被周澜托付给徐萍的。实在没办法在家里写作业的时候,律昭会去徐萍的馄饨店待一会,夜色渐深,食客逐渐稀稀拉拉,即使一阵人多热闹,也比家里更适合学习。有时候作业写完,徐萍会给她来碗馄饨或面条当夜宵,一边吃着一边聊着,一边等着周澜送别来家里帮忙的朋友,顺道在小区门口接她回家。
有两回,一直等到过凌晨,还是下夜班的楼上邻居路过报了警,才赶跑了那些蹲守在客厅里的人。徐萍心疼律昭,建议周澜搬家,其他朋友说搬了那些人也能找到,县城不过这么点大。
再说这些事,次数多了,渐渐也能应付。
等到母女俩在一次次废墟中,把家里的桌子凳子碗啊盆的全都更新到不锈钢材质的时候,律昭已经适应了这种混乱疯狂的生活状态。
她在混乱中刷题,在疯狂中背书。学得无比认真刻苦,学习成为她改变现状改变命运的寄托。
高中三年被她看作弹簧,一切的努力和准备都是在给那个弹簧施加压力,静待高考的那一刻,释放、反弹、高飞。她在废墟里一点点地建立起她的希望和梦想。
她学习很好,他们学习都很好,始终保持着年纪前列的成绩。
两人交往一如既往地紧密,依然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
第一学期没结束,学校里就传起了律昭和盛亦明早恋的流言。
同学们总是神神秘秘。刻意为之的神神秘秘,实在很容易就被一眼看穿,尤其对于那个被排除在神秘氛围之外的人而言。几次窃窃私语被律昭的出现打断后,她知道自己成为了那个被议论的对象。
然后,她的好人缘让她在当天晚自习开始之前,就知道了答案。
震惊!
匆匆不到一小时的晚饭时间,律昭大半用在了给盛亦明行注目礼上面。盛亦明提醒了她三次快吃饭,她才低头去扒拉了几口米饭。
小如意往学校走的路上,律昭拿着出门前唐霞塞给她的苹果漫不经心地咬,时不时抬头看边上高出她半头的盛亦明,街灯明明暗暗地照着那张好看的脸,端正又青涩。
一个苹果还没咬完,学校大门出现在了眼前。
等红灯的时候,盛亦明问律昭:“要不要买包饼干带着?你今天晚饭吃得有点少。”
律昭摇头,看到了校门口几个正笑眯眯朝他们看过来的同学,又咬了一口苹果,抬头看红绿灯。
9、8、7——
律昭说:“今天我发现了一件事。”
6、5、4——
“什么?”盛亦明问,伸手在兜里掏零花钱。
3、2——
律昭扭头看了他一眼,一口苹果咬得大,她做了个有点费力的吞咽动作,才开口:“他们在传我们早恋。”
1。
她看到盛亦明的耳朵边红了,一瞬之间,通红通红。
“买包饼干吧。”律昭说。
盛亦明“嗯”了声,抓着零钱的手又塞回了兜里,颤颤的,少年隐蔽的不愿人知的兵荒马乱。
如同被小石子击起的涟漪最终一定会平复一样,流言在律昭和盛亦明心中引起的毛茸茸,非常迅速地平静柔顺下来。
因为它无法影响到他们的日常。
形影不离得近乎相依为命的日常。
那年寒假,律昭的日常里彻彻底底地只剩下了两个人,周澜、盛亦明。
腊月二十四,周澜厂里放假。追债的人跟踪这对母女一路到启方,出汽车站,外面停着两辆面包车,车门打开,列队似的跳出来十来个社会闲散人员,迫使周澜被动地放下了她的娘家。
由此,律昭不得不过了她出生以来最寂寞冷清的新年,她的身边只有周澜,以及盛亦明。她有点难过,但很快甩到脑后,帮周澜大扫除,和盛亦明一起将唐霞叫他送过来的窗花福字中国结全都装饰上。
阳台上一排被擦得干干净净的窗户上,正中两扇贴着对称的年画,红通通喜洋洋,浮在碧绿碧绿的玻璃上,俗气欢喜地热闹。
“新年新气象。”
冬日暖阳下,律昭这么跟盛亦明说,脸上带着充满期待的笑意。
盛亦明同她一块笑,说:“明天给你送水仙花。”
除夕那天,律昭还不想起床的时候,就听到了卧室外面惊天动地的响动。赶紧爬起来去看,客厅里,又是一片乌烟瘴气。桌椅板凳东倒西歪,前两天才贴上挂上的装饰也被人扯得东倒西歪,徐萍送来的两筐包子和香肠之类,令人恼恨地散落一地。周澜面无表情的,拦在厨房门口,不让人进去动她特地准备了过年的卤牛肉酱排骨和油炸肉圆等等。
推搡,争执。
嘭——砰——咣——啪——
像戴上变声器的爆竹,可怕的上百响,持久不停。
“没事的妈妈,没事的。”律昭抱着发颤的周澜,站在墙边。
周澜在哭,一点声音没有地流着眼泪,她不知道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一直很努力,一直不放弃,她觉得人只要站住,只要挺直脊梁永远地站住,就没有顶不住的压力和跨不过的困难。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坚持,直到那些珍贵的食物在她眼前被人像垃圾一样地掀翻踩烂,她的信念狠狠地动摇,那些她给女儿准备的新年礼物,那些她咬碎了牙才舍得花出去的钱……轻而易举地被毁去,而后重重地压到她的脊梁上。
所有的坚持努力都在这个瞬间失去了全部的意义。
“没关系,不要看。”律昭挡住了她妈妈看向厨房的视线,“只是菜而已,妈妈,只是菜。”
只是菜而已。
这时,她看到了被打碎的水仙花盆,黄白的小花很可怜地倒在一滩碎瓷片里。
只是花而已。
虽然可惜,但只是物品而已。她心酸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