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里,盛亦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心潮澎湃兵荒马乱,脑子里一遍遍重复播放的,都是咸青芥的话,她说想自由轻松地回到自己身边。
她还说:“放弃所有离开浔遥,在当时的情况下对我来说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唯一特别割舍不下的,只有你而已。”
路灯微暗,连带着不远处小吃街上的喧闹都暗了下去。世界是暗的,而眼前的人是明亮再明亮的。
盛亦明忍了又忍的冲动因咸青芥的话而萌动而狠狠勃发,问道:“我要是抱你,你会不会不高——”
他飞快旋转的大脑已经在判断,作为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他可不可以得到她一个拥抱。
他试图欺骗自己。
但是咸青芥朝他张开的手臂打断了他的话和所有思考,她在他内心颤抖不已的喜悦里,照着他的脖子搂了过去。
环在背后的胳膊紧了又紧,肆无忌惮地发泄着所有感情。咸青芥恍惚回到了他们分别之前,他也是这样用力地抱着自己。
这时,她听到耳边盛亦明很轻的声音在说:“我觉得像在做梦……以前只要梦到找到你,就会马上吓醒过来……我不想醒……我很想你,这么多年一直很想很想你……”
在此之前,咸青芥设想的重逢都是喜悦的,她觉得再见面应当会非常高兴,她没想过自己会像此刻一样那么想哭。
把脸埋在盛亦明的肩膀里,轻轻地蹭蹭,鼻尖贴近他耳朵,她告诉他说:“不是做梦,我不走了……我也想你,从来都想你。”
可能因为重逢的欢欣喜悦让心下悬空数日的石头落了实地,也可能是喝了点酒些许飘然的关系,咸青芥这一晚上睡得非常好非常心无挂碍。闹钟响起来,她还觉得自己不过刚刚闭上眼,皱着脸醒了半天神,才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下楼倒了杯水正喝着,碰上了遛弯回来的万延和欣姐,两人站大门口盯着她瞅,万延问她:“昨晚几点回的啊?”
“十一点多。”咸青芥打哈欠,眨着眼睛回复手机上的消息。
万延问:“早饭在不在家吃?”
咸青芥摇头,“跟朋友约好了外面吃。”
又说:“昨天去了家可好吃的早餐店,改天我带你们去尝尝。”
放下手机抬眼间,看见万延跟欣姐交换含义丰富的眼神,盯着俩人看了看,那俩也不藏着心里的那点八卦,兴味十足地齐齐看她。
咸青芥笑开,“干嘛?”
欣姐也笑,“什么干嘛?我俩可啥也没干啊。”
咸青芥哼了哼,手机又响了一下。
万延问:“你那小伙伴啊?”
“昂。”调儿都扬到了天花板上去。
万延和欣姐又是饶有兴趣的一对视,再问:“男朋友?”
咸青芥手指一顿,马上说:“快是了。”
说罢放下水杯,匆匆上楼回房间拿帽子拿包,没一会儿又一阵风似的跑下来。
万延视线追着她上上下下地跑,道:“大早上风风火火的忙什么呢。”
咸青芥往门外去,头一转,笑盈盈答:“追男朋友呢不是。”
盛亦明来得很快,咸青芥跑路口站定,气没喘匀呢,他那辆白色的车就开进了视线。
“这么快……”咸青芥拉车门上车,接过盛亦明递过来的咖啡,“说出发了是从咖啡店出发?”
盛亦明点头“嗯”了声,问她:“吃什么?”
咸青芥吸咖啡,想了半天回答说:“好像不饿,昨天吃太多了可能,一时半会的消化不了。”
“那先去逛逛,等想吃了再吃?”
“行。”答应完才想起来问:“你饿不?你饿你先吃。”
“等会儿看。”
两人捡了个应该风景挺美的景点逛,人特多,挤挤挨挨的,宣传图片上叫人赞叹的山光水色基本没看着,入眼全是无甚差别的人脑袋。但咸青芥兴致还是特别好的,挤在人堆里,跟着人群胡乱跑胡乱看,景没看全乎,各式各样的人倒看了不少,时不时地还抽空摸出来小本子写写画画。
盛亦明有时跟她闲聊,有时就在边上看她记录。
湖边长椅上坐着歇脚,咸青芥对着手里的本子刷刷写了几页,旁若无人专心致志。盛亦明握着两矿泉水瓶,歪着脑袋,一样的旁若无人专心致志,他看咸青芥。
“好看吗?”咸青芥大致扫了遍记录下的灵感,偏头正好逮到盛亦明盯着她脸瞧的视线。
盛亦明轻咳了声,视线在她脸上又停了停,才移到她手上的纸笔上,问道:“在写什么?”
“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想法。”说着抽出来他手里的水瓶,大方地把本子塞给他,“给你看看。”
捏手里薄薄的一本,拢共三四十张纸的样子,已经大半用了下去,翻到第一页看,第一行上写着日期,不到一周之前,问她:“几天就能写这么多?”
“多吗?”咸青芥喝了口水,“这几天忙着改剧本,没怎么有时间去记录,平常快的话,三四天能写完一本。”
盛亦明随口应了声,一张张纸翻过去,文字图画,圈圈杠杠,大体都写得很随意,字迹也随意,和念书时候的字不大一样。想一想也理解,学生时代的字,且不说好不好看,多半都是工整的,连笔是不被允许的。慢悠悠地看了好一会儿,有时停住了还点着手指过去,在仔细辨认。
边上咸青芥没料到他要看得这样认真,头伸过去,看到他正停在前两天下雨时自己写下的那页笔记上,速写还画了个民国女子,隐在连片的三角梅花影里。随口闲聊:“龙图三角梅好多,是市花?”
“市花?不清楚……不过这两年种得是越来越多,一般民宿都会养几盆,大概养起来比较省事?”
“是吗?挺好看的,以后我们也养两盆玩玩。”
盛亦明要去翻页的手停了两秒,又继续翻到下一页,泰然自若地张口答应了一声。
装得不娴熟,耳朵沿又浮上来粉了,咸青芥看着看着心情特别美妙。
好几分钟过去了,盛亦明那边还没看结束。咸青芥开始觉得无聊了,手机掏出来按了两把又塞回到包里,拿左脚去撞边上盛亦明的右脚,催道:“你怎么看这么慢呐……什么东西这么好看啊……”
“怎么了?”盛亦明问她,“饿了?”
咸青芥摇头,“不饿。”
盛亦明问:“以前写过的本还留着吗?”
“嗯,你还要看?”
“看看。”盛亦明说,“在京安?”
咸青芥点头,“那可多了,装了好几箱。”
盛亦明终于翻完了手里的本,合上了也没还回去,搁手里握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玩,说:“我想看,能看吗?”
咸青芥侧身看了他一眼,好奇地拿过来他手里的薄本快速地翻了个遍,问:“你在看什么?也想写故事?”
盛亦明摇头,“就是想看看过去几年你怎么过来的。”
咸青芥沉默了一会,然后笑起来,问他:“是不是看我朋友圈没看着东西,心里不踏实?”
没等盛亦明回话,她重新坐正了身体,后背朝后倚,接着说:“我昨天回去把你朋友圈翻了个遍,居然除了工作宣传什么也没有,你们单位不让发?”
盛亦明犹豫了两秒,掏出来手机对着脸照了照,解锁点了两下,把手机举到咸青芥眼前。
是他自己账号点进去的朋友圈。
第一条不是公安宣传,是一张照片,拍的京安机场,日期显示就是前几天。
咸青芥一咕噜坐直了,扭头看了眼盛亦明,“给我看?”
盛亦明点了点头,拉她的手把手机塞了过去。他说:“虽然分开,但是我不想过没有你的生活。我想你只是不在我身边,没有不在我……”
咸青芥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盛亦明却停住了,笑了下又开口:“大学开学前一晚,我俩在街上逛那次你还记得吗,当时我觉得我和你好像对方的影子。影子和本体怎么会分开是不是……如果影子没有出现,只是因为没有光,不是影子本身不存在,你觉得呢?”
“……啊?”
盛亦明说:“哪一天出太阳了亮起灯了,影子就会再出现的,只要有光。”
他说:“我一直在等那道光。”
“那我是影子还是光?”
“都是。”盛亦明说。
你是我心脏的本体。
是我所有情感的起点和终点。
他没有说出来,因为边上的空位这时候坐下来两个未成年小孩。
咸青芥视线错一错,看到几步外还有两脑门上冒烟冒汗的小孩在寻觅空座,拉了一把盛亦明,说:“走吧。”站起来才发觉他手机还在自己手上拿着,屏幕重新锁上,抬手冲盛亦明脸上扫了下,一边慢慢朝前走,一边划拉着看起来。
琐碎的日常,照片居多,吃的喝的,也有旅行或者出差的记录。
可惜时间地点全不对,让咸青芥没法做到安安静静地看,走马观花地翻了翻,翻到了他大学毕业穿着学士服的照片。点进去放大了看,很帅,随手就准备转发给自己,搜个“昭”字,跳出来两个昭昭,头像陌生的那个是咸青芥当年用盛亦明给的手机注册的。
她都忘记了这个号。
转发成功,随手点进这条朋友圈,以为会看到一大堆点赞评论,结果下面是寂寞空白的一片,刚想问盛亦明怎么回事,看到了照片下方很小的一个人形图标,点了下,又冒出来那个被自己弃置不用的微信号。
说不上来心上什么感觉。
重新回到上面去看刚才快速略过的一堆朋友圈,随机点开来一条再一条,下面都跟着那个小小的图标,小图标下面全是同一个昭昭。
八年前到八年后,她想象不出来他在发这些朋友圈时要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选择那个从来也不可能看到这些内容的人。
唯一可见的人。
盛亦明见她停了脚步,跟着停了下来。
咸青芥把手机屏幕按灭,说:“没看完,下次再给我看。”
盛亦明点点头,说好。
不知不觉走到了某个小景点附近,忽然一下涌出来老多人,好好朝前走的咸青芥莫名成了逆着人群的方向,嗳嗳嗳被挤得连步倒退,躲不开让不过。
盛亦明拉着她胳膊想顺到另一边,结果压根行动不了半步,非但走不到道,两人一时不察就叫这些游客冲散了开。盛亦明手里一空,人就急了,“昭昭昭昭”,连着喊好几声。
“这儿!”咸青芥应了声,人堆里一边挤一边抱歉抱歉地打招呼,好容易挤回到盛亦明身边,遮阳帽都给挤歪得变形。
盛亦明伸手往她腰上一搂,往自己怀里带,一边给她扯好帽檐,艰难地往路边上顺。
“差点给我挤爆浆。”咸青芥站路边树荫下,拎着T恤领口扇风,小长假的景点真不是开玩笑的,挤到人要窒息。
盛亦明拧开一瓶水递过去,问道:“还逛吗?”
“几点了?”
掏出手机看了眼,“十点半。”
“那去吃饭吧。”问盛亦明:“你同学他们呢?要不要喊上一起?”
盛亦明摇头,“他们说自己逛。”抬手给她扶好被水瓶顶开的帽檐。
“盛亦明——”
遥遥的,两人听见有人在喊。
张望着去看,意外看见昨晚上相谈甚欢的几个同学,邻居隔着人群正激动地朝他们挥手。
咸青芥瞬间笑开,“这么巧!”
盛亦明觉得,她好像挺喜欢他这几个同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