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蔽日,地窄天垂,重重的云垒在这一方天地间不断迫近,将本就稀薄的空气撵作行色匆匆的气流,化作阵阵狂风驱向别间,胜利日的旌旗在塔尖耀武扬威地展开,随气流的奔卷猎猎作响。
秋日斑驳,残叶相逐,前些日的雨水现已下尽,偶尔结下的几滴雨珠在坠落地面前就被风卷去不知何处,看来不需多余劳请气象法师,只是地表积水未退,连绵一片,断续映出胜利广场的今日盛况,倒影与人挤在一处,倒显得广场拥挤不堪。
红靴子的教廷骑士与金肩章的皇室护卫交替列队,汇成一道武力的漩涡,将广场拱卫得密不透风,当他们抬脚震碎地砖上的水窝,这道漩涡便遵循着一种极缓慢却不可违抗的秩序开始流动,最终分别汇入位处两端的红尖高塔与白石祭台,环绕成一个形似无限的“∞”符号。
里根三世扶着高塔的窗台,面露微笑地检阅着自己的城市。
从这里向下望去,能将刻别多的城区大半收入眼底:建筑上挂满了标语和旗帜,街坊间传动着金钱的声响,人潮在最繁华的街区涌动不歇,巡逻的士兵井然有序,道路洁净宽敞,不见尘灰。一切都是那么地上流,绝无半点破落与不堪。
看见这样的情状,很容易令人产生一种一切尽在掌中的豪情,尤其在那些高贵华丽的建筑与旗帜上都打上了剑杖交错的皇室家徽时,因此即便今天不是个好天气,依旧没能影响里根三世的好心情。
他兴头上来,无心地哼唱了几句戏曲中的唱段,只可惜帝王金口尊贵,想来是这歌太过平平无奇,才唱得不成曲调。当里根三世又因一个下不去的低音而咳嗽起来时,他终于停止了哼唱,仿佛掩饰尴尬般清了清喉咙。
“赫拉利卿,那边站着的不是你的家臣吗?”里根三世主动向站在身后的迪瓦尔发话。
迪瓦尔走上前去,向皇帝看着的方向望了望。
“是,他还在找我弟弟交给他的学生,那女孩最近不见了。”他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啊,你弟弟,你弟弟……”里根三世对塔伯的印象显然算不上深,他在记忆的角落里扣搜了一会,总算是想起了这人的事,“怎么,还在和家里闹别扭呢?”
“年轻人总是这样。”迪瓦尔答。
“没吃过苦,总觉得世界和他对着干呢,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又哪能真让他吃上苦头呢?”
皇帝哂笑:“你也真是辛苦。”
辛苦倒是不辛苦,有什么事交给手下的人去打点就是,顶多就是别人问起此事时要回答比较辛苦。不过以赫拉利家如今的地位,除了皇帝本人怕是没人敢这么不长眼地凑上去问。
只是既然皇帝都说了他辛苦,迪瓦尔自然也是觉得自己辛苦的。
“蒙陛下的恩。”迪瓦尔应和。
里根三世像是突然来了兴致,想细心关照一下这位臣下:“你刚刚说的……那个女学生?你弟弟喜欢她?”
迪瓦尔对此事的关心看上去还不如皇帝:“或许吧,又或许是一时兴起。”
“哦……!”像是想到了什么,里根三世突然抚掌大笑起来,“当老师的就爱上学生,爱歌女的就做了编剧——你们赫拉利啊!”
他笑得乐不可支:“这算不算是干一行爱一行?赫拉利呀,你们赫拉利真是情种啊!”
迪瓦尔毫无波动地摊了摊手:“陛下,您不能永远抓着年轻时的傻事嘲笑我。”
皇帝笑得止不住:“卿往日里已带给我十足的乐趣,如今你的弟弟也到了这个年纪,真想不到你们还能给我带来多少惊喜呢?赫拉利!”
他也不顾迪瓦尔的平淡以对,一门心思只想钻研这件刚到手里的趣事:“那个女学生还没找到?怎么回事,是手下的人没尽心?”
“波文家的女爵揽下了此事。”迪瓦尔说。
“哦?”里根三世的眼睛亮了起来,“她也有参与?迪瓦尔卿,这件事你该早告诉我!”
“我便也来帮卿一把吧。”
皇帝背着手,在回廊里快速地踱了几步,很快便想好了究竟要为这件本不属娱乐的事添些什么彩头。
“波文最近不是在争南边那几个挖掘场吗?你去告诉她,将这件事给我好好地办,办好了什么都好说,办不好就收拾行李去那边挖石头吧!”
“还有你!办不好你也去给我挖石头!”
里根三世说什么就是什么,浑然不顾这两件事会牵动些什么,又有没有道理,或者说他本人就是这里的道理。
“陛下的兴致真是令我难以招架。”迪瓦尔只有叹着气。
他侍奉皇帝日久,算是一位近臣,有时甚至能同皇帝开些玩笑,这话一出来,里根三世非但没有生气,反倒被他为难的样子逗得无比开怀。
“卿便去吧!”皇帝扬手,令他退去。
迪瓦尔便握拳在胸,面向皇帝步步退后,直到他退出了皇帝的视野,这才转身迈步,同后来一步会见皇帝的圣女在台阶上擦肩而过。
二人互相不打招呼,只在迪瓦尔又走出几步后才听到了皇帝同圣女说起刚才事情的愉快声音。
他懒得搭理,也懒得在意,心中觉得就算是要被流放到挖掘场也完全提不起劲来,只想敷衍了事。
迪瓦尔在高塔底下的视野盲区随意遣了一个侍从,让他去告知卡什刚刚发生的事,自己则调了头,趁着净化日人多,混在人群中一路摸回了剧院去。
那侍从一路穿过广场,又绕过祭台,从小道里抄近路跑向了迪瓦尔刚刚指给他的地方。只是卡什现在究竟还在不在此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胜利广场占地颇广,形似一个包含了两个正圆的长长椭圆,作为标志物的高塔与祭坛分别建在两个正圆的中央遥遥对望。
传说中珀特曼的初位皇帝便是在这里赢得了最终的胜利,用败者的头颅祭祀了天父,然后在圣光降下来的地方获得了启示,从而建立起国家。那之后祭祀的地方就成了这个国家最重要的祭坛,而相对的,获得圣启的地方便伫立起高塔,成为了皇室顺应天命的象征。
不过,那都已经是七百多年前的事了。
“原来如此。”
“原来我是来秋游的。”听完韦兹的解说,柏妮丝毫无触动地说。
韦兹显得很是尴尬。
他前脚才对柏妮丝反复保证完这次绑架是个意外,后脚就得知了此行的安排。
“呃,我很抱歉,我原本真的……”他试图解释。
“抱歉的话要不然偷偷把我给放了吧。”柏妮丝神色真诚地做出尝试。
“抱歉,这个不行。”韦兹愧疚地看着她。
愧疚,但心如铁石。
柏妮丝转过脸不看他。
由于冷风一直不停地将她的头发糊在脸上,双臂又被捆住以致她无法自如地整理头发,柏妮丝现在觉得自己很像那种狗血言情小说里的悲情女主角。
就是被绑在城头二选一,没被选中就得往下跳的那种。
韦兹伸手,想帮她将头发往后拨,可风一直不停。
“不,别弄我的头发。”乱糟糟的头发被拨开,露出一张平静的脸,柏妮丝抗拒道。
“……”韦兹张嘴又想说抱歉。
“你不如把我松开一会,让我好好把头发给扎起来,”柏妮丝诚恳地请求,“还是不行吗?好吧。”
“对不起,我只是……不能放你走。”
“可是我的手很疼,你们绑得太紧了,我的血都流不动了。”
柏妮丝沮丧地说:“我的手已经有点麻了,我感觉好冷,还很疼。”
“稍微松开一会,都不可以吗?我感觉我的胳膊都要坏死了。”
柏妮丝不断强调着自己的可怜,而事实上这也几乎是实情,今天早上她是被莱特绑起来的。
韦兹终于动摇了:“好吧,就一会。”
就一会的话,应该没关系吧,他就在旁边看着,她想做什么手脚他也能及时阻止。
“不过,你可不能跑。”
柏妮丝看着韦兹:“不会的。”
“你在旁边看着,我能跑去哪里呢?”
她露出微笑。
血液重新流通的感觉很好,柏妮丝感觉双手都回暖了一点,她抬起手,活动了一下双臂。这时韦兹就站在旁边,一直紧张地盯着她。
柏妮丝不由笑了:“你这样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倒要让我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真的很有能耐。”
韦兹一向是以照顾弱者的方式去对待她的,在不涉及立场冲突的情况下,他为人礼貌,富有同情,就像是柏妮丝看的绘本里那种正派年轻人。可当他将柏妮丝当做一个人质来看管时,总是无法不想起她在地下室里袭击自己的事。他那时就为自己的大意吃了苦头,因此现在即便明白柏妮丝那样做事发有因,却总是不自觉就提高了警惕。
而对于柏妮丝,她则敏锐地察觉了这种警惕能如何为韦兹的愧疚添砖加瓦以及其它种种妙用。
“给我一根布条……或是其它什么,这样我才好把头发扎起来。”柏妮丝要求到。
韦兹仍然盯着她,伸手在自己的挎包中摸索片刻,发现找不到什么能用的东西,只好将刚刚解开的绳子裁下来了一段递给柏妮丝。
柏妮丝接过这截绳子,沉默地看了一会,又无言地看向韦兹。
“好吧,也不是不能用。”她说。
柏妮丝用那截绳子勉强将头发绑了起来,又十分刻意地活动了一下双手,才示意韦兹自己准备好了。可当韦兹拿着绳索上前时,她却又突然抬手,抓住了他的前襟。
韦兹一惊,本能地后退,劈手想要制住柏妮丝。
“你真可笑。”
韦兹的动作顿住了,他僵硬地看着柏妮丝。
她没有接着动作,只是不断从口中吐出嘲讽的言辞。
“明明决定了要利用我,却还要在我面前装好人。”
“明明一直提防着我,却还要装模作样地放开我。”
“一边摸着背后的刀,一边还管我叫着朋友。”
柏妮丝向韦兹斗篷下的阴影看了看,刚才韦兹盯着她看时似乎一直想将手向后探,她仔细观察了一番,便不难发现他身后背着一柄短刀。
“你同意了计划里的每一个步骤,却还装作自己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在我面前做出为难的样子,莫非你还觉得自己正派?难道这些事是旁人压着你做?”
柏妮丝的眼中闪烁着恶意,抓住韦兹的衣领将他一点点向后推。而韦兹面色惨白,节节败退。
“如果你是正派,那你的同伴又算是什么?哈,用自己的冥顽不灵来衬托主人公大义的反角?”
“你不仅欺骗了我,还同样贬损了你的同伴。”
“真是……无耻至极。”
她猛地将他向后推了一下,笑得充满轻蔑。
“我没有!”韦兹唯有对这两句话的反应格外剧烈。
他并未——他绝非——他绝无此意!
他们收留了他,他们包容了他,他们拯救了他!
他绝对不会背离自己的同伴!
可柏妮丝说得都是他做的事,莫非他遵从本心的善意在他人眼中竟是这种效果?
他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他,可绝不愿让自己的同伴也这样觉得!
为了否认这一点——
“你胡说!我不过是可怜你!”
他冲动地抓住了柏妮丝的手。
“噗,”柏妮丝松开他的衣服,“我为什么可怜?是因为被你骗进了地下室,还是因为被你们这伙人盯上?”
韦兹刚刚是一时情急,反应过来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可此刻捏着柏妮丝的手,不知该放不该放。
“是无端变成了人质可怜,还是被你当做了自我表演的观众可怜?”
“身为罪魁祸首,你究竟为什么要可怜我?”
“连自己在做什么都弄不明白,我看你才可怜呢!”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说这么尖锐的话。
仿佛吃桃子时咬破了核,初次品味到那柔软表象下的尖砺与苦涩来,柏妮丝选择在此刻划破了彼此间辛苦修饰的和平。
韦兹此前被她“背叛同伴”的说辞砸得一片混乱,一时间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听到这些话只觉得胸腔被掀开了一块皮肉,某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被明晃晃地剖在寒风之下,既疼又冷,直叫人觉得可耻——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