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配家人？”

十九年前，二十岁的伊利亚不解地看着长官，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昨日从实验室里带出来的那批孩子，上面决定分发给参与行动的士兵，你也会有一个。”

伊利亚又问：“我能拒绝吗？我没有时间带孩子。”

长官说：“只是分到你的名下，官方会□□养，不用你操心。”

“……好。”

于是伊利亚有了个与自己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妹妹。

许多分配到“孩子”的士兵会给孩子们取新名字，但伊利亚当时并不关心这个“妹妹”，因此妹妹用着从实验室中带出来的编号“1022”，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名字。

“家人”对于第一代人形兽来说是一个极为陌生的关系，他们从实验室中诞生，只存在“细胞母体”，没有“血亲”一说——如果实在要论的话，有着同一个细胞母体的人形兽也算是自己的“血亲”。

但伊利亚没有，她是出生地实验室中唯一一只存活下来的非洲狮人形兽。

官方说孩子的事不用伊利亚操心，她也不在意，那只血雉幼崽只是挂在她名下，并不是与她成为真的家人。她太忙了，忙着学习，忙着战斗，忙着追随领导者，忙着建设新文明、建立新国度，她的青春不允许她将自己的时间有哪怕半分耗费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身上。

那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正视1022这个存在的呢？

伊利亚记不清了，只是从某一天起，身边的同事闲谈时，总是会提到一个在A国部队内横行霸道的名字——“1022”。

而每每提到这个名字，闲谈者就会注意上与名字本人有关联的其他人。

“诶，伊利亚，1022不是你的妹妹吗？”同僚用手肘捣捣她，笑问，“你们家是怪物培养基地吗？姐妹两个在哪都要当第一。”

“在哪都要当第一？”伊利亚下意识问了一嘴，便就此知道了1022在军方的大半成绩。这妹妹倒真是像她，无论在军方的哪个领域，都要争个第一，还创造了不少她都破不了的记录。

很厉害，但与她无关。伊利亚的视线放回到手中的技术书上，不再过问此事。

说起来，她虽然听说了不少对方的事迹，但并没有见过1022如今是什么模样，也未曾听过1022的声音。

正这么想着，长官便叫自己去一趟办公室，将接起的话筒递给了自己。

——“姐姐？”

伊利亚乍一听见话筒里传出的那个沙哑的声音，怔了一怔，不解地看向桌对面脸带笑意的长官。

“是伊利亚姐姐吗？”那个声音追问。

伊利亚犹豫地回答道：“我是伊利亚，你是……？”

“我是1022！”话筒另一端的少女似乎因为这个回复而十分开心，沙哑的嗓音染着笑意，迫不及待地对亲人说道，“我听长官说你在东北特种，特种选拔考试马上就开始了，我去找你，好不好？”

“……随便。”伊利亚嘟囔完这一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好在这位妹妹不是个话少的主，一通电话，给她从旧人类灭绝讲到了人形兽国度成立，没让通话出现任何留白。

那些亲身经历过的事，伊利亚没有重新认识一遍的兴趣，她打断1022的叙事，询问道：“你没有其他要说的事吗？”

1022似乎不理解，反问：“什么其他要说的事？”

“你生活的好不好，有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或是什么难过的事？”伊利亚举了几个例子，“亲人之间打电话不都说这些话题吗？”

“我生活的很好啊，没有开心的事，也没有难过的事。”1022问，“姐姐呢？”

“我也很好。”

“……”

通话的空白出现了，两人似乎都不懂得如何与“亲人”对话。出于礼貌，伊利亚在挂断电话前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你。”1022轻声说。

“……嗯？”伊利亚奇怪地问，“为什么想我？”

她们并不熟悉，为什么会思念？

但伊利亚并没有得到答案，因为电话那头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在一阵杂音后自动挂断了。

或许是因为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又或许是因为那声轻轻的“我想你”，伊利亚突然对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妹妹好奇起来。在同僚又一次闲聊说到1022时，伊利亚留意听了两耳朵，发现1022其实过的并不好，开心的事不知道有多少，但难过的事一定有很多。

在第一次负责特种选拔时，伊利亚看见了个人资料上1022的证件照，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如果是一个过的不错的人，脸上不可能会有那么多经受过虐待的痕迹。

东北是A国军事权力高度集中的地方，竞争的残酷性非比寻常，伊利亚连保全自己都有些吃力，她不能保证1022来这里后能受到自己的庇护、会过的比在其他军部要好。

她挑了几个刺，角度刁钻地淘汰了1022的应试资格，随后拜托自己去往地方军部任职的好友们照顾一下1022。

谁知1022并不气馁，改正了她挑出来的“刺”，在下一次特种选拔时又报了名。

只不过这一次又是伊利亚负责选拔，1022在她看来还是太嫩，而她又挑了几处对方做的略显不好的地方，将1022淘汰。

下一次的特种选拔，1022没有报名参加，伊利亚向负责1022这个士兵的好友伊月一问，得知1022因为拦截生化武器而吞食了细菌管，之后能不能活都是个问题，还参加什么特种选拔。

不在东北，1022似乎过的也不怎么样，总是要往危险的地方跑，要去参与那些勾心斗角，像是要为去到东北而积累经验，做好一切应对练习。

……像是一门心思地要来找她。伊利亚突然这么自恋地想。

再下一次的特种选拔不由她负责，1022也较过往更加成熟，带着其他考生规避了曾经自己所犯过的一切错误。伊利亚从兰妲那里只听得到关于对1022的称赞，没有失误或任何不满的地方。

兰妲埋怨她，怨她为什么不早点将1022这个好士兵收入东北特种。收入东北特种的好兵全都成为了争权夺利者手底下的恶犬，连伊利亚都不例外，她不想让妹妹来趟这滩浑水。

在这一刻，伊利亚感觉自己仿佛理解了一点儿“家人”这个概念。

其他人觉得1022这条恶犬好用，于是急着将1022淹入名利海中，但她知道在这海里喘不过气，所以即使自己缺少像1022这样的得力助手，伊利亚也不想让1022进来。

“……”

伊利亚被开门声唤回神，下意识装模作样地翻开自己手中拿着的书籍来看。

“在看什么呢？”兰妲缓步走进办公室，歪头看一眼伊利亚手中书本的封皮，“《如何与孩子相处》……你看这个做什么？”

伊利亚瞥她一眼，淡淡地说：“我闲的。”

兰妲没在这个问题上多言，她又问伊利亚：“你刚刚和1022聊的怎么样？”

“就那样。”

“哪样？”

“……你很闲吗？”伊利亚无奈地看着几乎要把脸跟她贴到一起去的兰妲。

兰妲用脸颊亲昵地蹭蹭伊利亚，又用猫耳朵蹭蹭伊利亚头顶的狮耳，像猫一样黏糊，却没忘了自己找过来要说的正事：“E国近来异动不少，你有没有想法？”

“探子怎么说？”伊利亚坐在小沙发上没动，任凭兰妲使劲蹭自己。

“E国军队活动有些频繁，像是在准备应对什么事。”兰妲蹭够了伊利亚，转身坐在小沙发的扶手上，垂眼看着把书拿反的伊利亚，“但周遭的其他国家没有要向E国发动战争的意思。”

“1022从B国回来后，不是说那里发生了变异种大规模入侵事件吗？”伊利亚顿了顿，意识到这件事涉及1022养的那只章鱼，她默了默，抬眼看着兰妲，避重就轻地说，“E国与B国毗邻，或许是因此备军。”

“不无可能，我已经通知西北陆军戒严了。”兰妲说起另一件事，“明年开春有联军赛，时间已经定下来了，参赛五十人，无限替补，你平时留意人选。”

“参赛者里，我们能塞进去多少人？”伊利亚问。

“还得跟鹫派的人商量，我们私底下估计要先开一场参赛选拔。联军赛既是外交，又是军事，我们没法儿独裁。”

“知道了。”

伊利亚没给1022留情，既然1022主动承担没有管束队员纪律的错误，她就只扣1022的综合表现分。

在东北特种部队，通过考试获取的分数是入选士兵的综合表现分，之后在军队里如果有不当行为会扣分，有突出表现则加分，分数为零后收拾东西滚蛋，如果到了负数就重罚。

1022现在分多，暂时不怕扣分，就算扣了，她以后也能赚回来。

但有人不这么想。新兵集合训练前，伊利亚把今早对1022的处分当众说了一遍，不少当事人形兽的脸上都带了愧疚。

还都挺有良心。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1022心想。

伊利亚是谁，先前兰妲已经给新兵介绍过了，长官与士兵碰面后直接开始进行特种训练，士兵们过去经受的训练强度提高五倍不止，还要学习更加全面的技能，整日连轴转，忙得脚不沾地。

一月后，结束完一上午的体能训练，1022和同伴们横七竖八地躺在食堂凳子上吹空调等开饭，伊利亚拿着本名册走进食堂，拍拍手，让瘫着的士兵都起来。

“过不了多久，你们就得准备上任务了，除了必要的技能学习和体能训练之外，还有一件必须提前确定好的事。”

伊利亚说着，翻开手中的名册：“每人给自己想一个代号，二到三字为宜，要求有记忆点，最好与自身特征有关联。三分钟思考时间，三分钟后点到名的人形兽上报自己的代号，我统计。”

士兵之间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1022坐起身，听见只是让人想代号，便没站起来，懒洋洋地歪头靠在图雅肩上。

图雅的另一个肩上靠着扎维尔。扎维尔今天上午训练狠了，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她有气无力地问1022：“老大，你打算取什么代号？”

1022撅嘴吹走飘在眼前的红毛刘海，随口答道：“烤肉。”

竖着耳朵旁听的伊利亚冷声说：“驳回。”

1022转头问她：“那大枣呢？符合我的发色。”

伊利亚沉默：“……”

“队长的代号是什么？”1022突然问。

“泰坦。”伊利亚答道。

今天的阳光有些刺眼。1022闭上眼，隔绝从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她想了想，笑道：“那我叫‘阿波罗’。”

伊利亚问：“确定？”

“确定。”

伊利亚将1022的代号记录在册，随后联想到，在旧人类的神话中，阿波罗是泰坦女神的孩子。

坐在旁边的斯芬克斯探头过来，笑嘻嘻地说：“队长，我的也取好了。”

“……”伊利亚回神，问这只雕鸮，“是什么？”

斯芬克斯笑着看向睁眼的1022，缓缓说道：“——阿瑞斯。”

文盲1022对于旧人类的神话知识也就只有那么点储存，再多的不会了，闻言有些莫名地回视斯芬克斯，问：“这个代号是什么意思？”

扎维尔也茫然地说：“阿瑞斯？这个代号没什么记忆点啊。”

斯芬克斯笑嘻嘻地不说话，图雅给茫然的两只红毛人形兽解释道：“这是旧人类神话中招人憎恨的战神阿瑞斯，与阿波罗同父异母。”

1022厌恶道：“谁跟她同父异母？”

斯芬克斯故作伤心地说：“你怎么这副表情？咱俩都是鸟类人形兽，若论血脉关系，确实更近一些啊。”

1022：“滚啊！我不叫阿波罗了，就叫大枣！”

伊利亚无情驳回：“写下来就不准改了。”

——不准叫大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