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渝姐?”易圆圆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沈不渝闭上眼,遮住眸底陌生而茫然的情绪,缓了会儿,在皮肤被毒辣的太阳光晒得发烫时,喘促地吐出一口气息:“生理期要来了。”
常年住在阴暗潮湿的筒子楼,又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营养跟不上,沈不渝经期就没准过。加上最近日夜颠倒的上夜班,生理期提前到来,那股不适感也比往常加了几个度,小腹内部的筋脉被拉紧的弓弦。
易圆圆搀扶着:“我们回教室。”
“我没带卫生巾,去小卖部买一包。”
“你别去了,我去给你买!”
沈不渝却摇头,她现在整个人都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地情绪笼罩着,近乎窒息,迫切地想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来冷静一下:“不用,我自己去。”
易圆圆见劝不住她,先回了教室,说帮她接热水。
沈不渝毫无征兆地想起那杯红枣姜糖茶。
那周她腰腹受伤没去体育课,林西误会她是生理期,拿来一杯红枣姜糖茶。拧开后铺天盖地的生姜味,很快就红枣香盖住,喝完舌尖回甘。
莫名惦记起这一口。
在小卖部买了包卫生巾,沈不渝去了趟医务室。
还是前几次的女医生,问诊过后,给一个牛高马大的黑皮体育生拿了几包冰袋,嘱咐对方最近忌荤腥,体育生一走,她坐回电脑前,低头写着新的病历单,一边问:“哪里不舒服?”
没人回应。
她抽空抬头觑一眼:“是你啊。”
在南洋中学,除了次次稳坐年级第一、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被各种光环笼罩的林西,其余学生都不拥有姓名,女医生也记不住。
沈不渝单单是个例外。
混血的容貌配上高挑的身材,骨相优越得堪比电视里的明星,不落俗套,女医生想没有印象都难。
“哪里有问题吗?”女医生笑着问。
“生理期。”
青春期的少女来月经时状况各异,有的活蹦乱跳不忌冷饮,有的冷汗直冒虚弱无力,女医生敲几下键盘:“肚子疼得厉害的话,我给你开两粒布洛芬。”
“不用——”
女医生停下敲键盘,余光看向她。
沈不渝倏地有些心虚,手摸了摸后脖颈:“拿两袋红枣姜糖茶就行,我拿回教室冲着喝。”
“什么东西?”女医生皱眉。
沈不渝清清嗓子重复一遍。
女医生听清楚了:“没有,红枣姜糖茶得自己家熬吧。”
沈不渝登时愣住。
她在脑海里仔仔细细回忆一遍林西说的话。
“听你们班同学说,你今天没上体育课是生理期不舒服,这是医务室开的红枣姜糖茶,刚泡的。”
“谢谢你上次在医务室帮我开门。”
林西说的就是医务室,她没记错。
难道是另一个医生开的?
沈不渝:“医务室有几个医生?”
女医生奇怪地抬眼:“就我一个。”
“之前还有一个男校医。”沈不渝记得很清楚。
“哦,你说赵医生?”女医生抻个懒腰,见到了午休时间,脱掉白大褂,掸了掸挂在墙壁的钩子上,往里面的休息室走,“违反校纪被辞退了,不然哪能招我来。”
医务室大厅只剩沈不渝一个人。
空调冷风簌簌地吹到身上,小腹抽搐痉挛,太阳穴也跟着突突地胀疼,她轻叹口气,转身离去。
-
临近高考,氛围越来越紧绷,尖子班也不例外。
陈欣悦无聊地撑着下巴做题,没做两道,昏昏欲睡,看了眼黑板上用来警醒的“高考倒计时”,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向上面的壁钟,距离最后一节晚自习下课还有几十分钟。
尖子班不强留学生晚自习,可自由决定离校时间,眼看着班上的同学陆续离开,陈欣悦也坐不住,书包拉链一拉,背起来就走。
停在中间第一排的位置,她喊:“西西。”
林西桌面整洁干净,与平时一样,只摆着笔、写满数学公式的草稿纸,还有一张批注150的满分答卷。
唯一的不同是试卷上压着亮屏的手机。
陈欣悦有些近视,没看清屏幕上的是什么内容,林西已经熄屏,把手机摆在桌角,回头看她。
陈欣悦立时收回目光:“回家吗?”
林西抽出一张崭新的文综卷:“下课再回去。”
“啊……好晚,”陈欣悦不满地嘟嘴,“就不能把作业带回家写吗?你最近回去好晚,我都是一个人走。”
林西直白道:“还有赵瑞雪。”
陈欣悦脸色一僵。
赵瑞雪就是传说中的“千年老二”,总在成绩上被林西压一头,不过赵瑞雪生性内敛,林西也冷淡如雪,两人没什么交集,更不存在因为成绩而不和。
陈欣悦作为林西的手帕交,自然跟赵瑞雪也没什么交集。
直到这学期,林西放学时间越来越晚,陈欣悦一个人孤独地走在校道上,那天下着大雨,她差点摔一跤,是赵瑞雪把她扶了起来,看她疼得抽气,甚至弯下腰来背她走。
那天过后两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
林西不在的时候,陈欣悦就跟赵瑞雪一起吃饭、上厕所,晚上还可以跟她一起走路谈心。
她以为林西不知道……
“我、我跟她就是碰巧遇见做个伴。”陈欣悦没来由地慌张。
“你可以跟她做朋友。”林西平铺直叙,神色淡淡,没有露出半点女孩子家家吃醋或是阴阳怪气来。
她是真的建议陈欣悦跟赵瑞雪做朋友。
陈欣悦一下子哑了声。
少顷,眼眶发红,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谁让你不跟我一起的,你不把我当你最好的朋友,你心里偏袒……”
话音戛然而止。
“我不理你了,哼!!!”
陈欣悦放完狠话就走,还不解气似的,出门时光明正大地搂住赵瑞雪:“走,我们一起回家。”
赵瑞雪踉踉跄跄地跟了出去。
时间在笔头滑过卷面中流逝。
没人在见过林西之后不叹一句“天赋”,跳舞、练琴亦或是学习,林西轻松地如饮水吃饭,无论是什么她总是能做的又快又好。
写完最后一道题,林西整理桌面,收拾好书包离开,刚走出教室门,掌心的手机叮咚一声。
她摁亮去看,是薄晋言的微信。
[下来了吗?]
[我在校门口等你。]
薄晋言最近在忙新公司的事,员工照常下班,他这个新上任的总裁倒是每夜勤勤恳恳的加班。
正好顺道接晚自习下课的林西。
打开车门等了等,一道身影由朦胧转为清晰,看清后,薄晋言上前一步:“累不累?”
林西:“还好。”
薄晋言为她驱赶周边的蚊虫:“你成绩优异,不用那么刻苦,以后晚上早一点回去。”
“还好。”她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
薄晋言似是习惯她的清冷,笑了笑,伸手要去拿她的书包:“你们晚饭是在六点吃,现在快十点,饿不饿?”
林西抓住书包带,还未开口,身后突然传来叮铃哐啷的重响,隐约暴露出一丝别扭的怒气。
两人循声齐齐看去。
黑夜中走出一道高挑身影,白衬衫加校服裙,与林西和所有女学生一样的青春简约穿搭,沈不渝却举止间攫着一丝无拘无束和肆意妄为。她不知道从哪搜刮出了一辆单车,书包扔进篮子里,染满颜料的校服外套反系在腰间压住裙摆,长腿跨上去,踩住踏板,脚踝用力一蹬,车身如箭矢般飞了出去。
逼近校门口的地方是一段下坡路。
疾驰的车速又快了几个度,车头无意一拐,受到惯性作用猛地向薄晋言所在的方向冲过去,势不可挡。男人神色微凛,又感受到那股若有似无的敌意,就在单车即将撞过来的那瞬间,车头再次一拐,有惊无险地与他隔着咫尺距离擦过。
薄晋言不得不后退半步,再看过去时,车连带着人已经飞远了。
晚风鼓动衬衫,长腿白净却劲瘦有力,黑夜中的背影写满傲骨。
是个很有脾气的女生。
同时也很危险,一旦踩中底线,很有可能以卵击石、鱼死网破。
做生意的人都讲究圆滑周旋,很少与这种极端人物有交集。
薄晋言拧了拧眉头,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与晦气。
“走吧。”薄晋言转而温润地看向林西——不久以后他的未婚妻。
他更欣赏这样识大体的女人。
意外地没有听到回应,薄晋言低头看了眼,女孩儿清凌凌的眼神仍望着单车消失的方向。
久久都未挪开。
-
繁忙的一晚过去,照旧凌晨两点下班。
沈不渝把自己收拾得像个人样,躺回床上,忍着夏夜的炎热和汗潮,贴了一个暖宝宝贴在小腹,沉睡过去。
第二天早晨闹铃准时响起。
昨天响第三遍她就关了,今天反复响了六七遍她都放任不管,就这么在床上摆大字躺尸,等到躺够了才起来。
手机还在闹铃,沈不渝一眼没看,下定决心冷战似的直接关掉,洗漱完出门。
今天起得迟,路上赶班的工薪阶层走了两三波,共享电瓶车也停了五六辆,沈不渝慢悠悠地扫码骑车,路上经过早点铺,还下来喝了碗粥。
到校门口时已经空无一人,连检查的学生会都回了教室,教学楼传来朗朗读书声。
还差一分钟就上早读课。
沈不渝背着书包上楼,碰巧遇见下楼送文件的地中海,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地中海指着她训:“掐着秒表上学啊你!”
沈不渝一言不发地上楼。
平常她要么呛回来,要么阳奉阴违,地中海还是头一回看她这么听话,仔细观察一番,看沈不渝脸色困倦,眼下泛着乌青,嗅出一丝猫腻来:“晚上干什么去了,偷鸡还是摸狗?”
跟易圆圆一样的话术。
沈不渝就奇了怪了:“犯困就非得是晚上干不正经的事去了?”
“不然呢?”
“不然还指望你头悬链锥刺股地熬夜学习?”地中海一脸你看我信吗。
他掷地有声地下定论:“你干不正经的事去了。”
逃学,网吧,厮混,哪样坏就学哪样。
沈不渝懒得跟他辩论:“你管不着。”
“我怎么管不着,我是你班主任。”
“晚上又不在学校,放学阶段你管不着。”
“你就是去外太空了我也管得着!”地中海把文件夹在胳膊肘里,作出一副要跟她好好唠嗑的架势,脸红脖子粗地说:“还反了天了,你爸妈把你——”
“别跟我提他们!”突然爆吼一声。
楼道里的浮尘被震得漂浮在空中。
墙壁里的水泥钢筋都在回响着余音,一片死寂过后,只有一道急促的喘气声。
沈不渝胸口剧烈起伏,眼眶的红血丝似要爆裂:“我跟他们没关系,我就是死了残了杀人放火也跟他们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