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里面的话,她并不想进去。
身后还站着海棠和松涛院的一个小丫鬟,她摆了摆手,示意二人轻轻退出去,她晚些再来。
结果拐过一道弯,门墙冷不防出来个人,吓得白婳后退一大步。
老夫人的松涛院里有不少月洞门和梅花窗,墙都不太高,明肆仗着个高身手好,两步助跑就能连翻两道院墙,落地尚且轻巧,没事人一样路过白婳跟前。
白婳难得失态,掩饰不住惊诧,眼神飘忽往里面看。刚才还在屋里的人,眨个眼竟然越过她去。
那院墙虽不算太高,可少说也有个七八尺。
“二公子。”她勉强定了定心神。
明肆应了声,黑眸睨着她,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声音显得有些寡淡:“这是来看祖母?怎么没进去。”
白婳刚来他就知道了,装着样子等了半晌,结果把人等走了。
“落了东西,取了再来。”白婳垂眸,只看他衣裳上的绣纹。
走道不怎么宽敞,天光穿透梅花窗,影影绰绰的。白婳定定站着,余光打量一眼。
她想越过去的话,要从二公子身边挤过,有失体统。
明肆也没点破,点头道:“你自便,我还有事,先走了。”
言罢,他若无其事从另一头走了。
干脆利落。
若非白婳刚才在屋里看见他了,会以为他真的只是路过。
二公子的接风宴推迟了一日,傍晚时分,府中的下人们往花厅忙忙碌碌。
老夫人坐在首座,明忠海和明忠泉两兄弟带着各自的夫人陪坐。
还有一个女儿明禧容,嫁给了安陌郡王,此番夫家事忙没赶上归宁,差人送了贺礼回来。
比起汴京其他贵胄府邸动辄十数个孩子,明府的子嗣可谓稀少。
大房只有明夫人膝下两个嫡子,再加上柳姨娘院里一个庶子;
二房老爷的生母在生产时就过世了,一直是在老夫人膝下养大的;他只娶了一房正妻,夫人生了两个女儿,大的今年十三,叫明毓;小的才七岁,叫明婉。
而三公子前些日子犯错挨罚,明忠海的气头还没过去,没让来跟前晃。
老夫人头发花白,带了条镶金嵌红宝石的抹额,满眼笑意,看起来慈祥又喜庆。
里头正说着话,管家带人将门槛下了。
阿吉推着明疏进来,白婳跟在身侧照应着。
大公子伤了腿后便鲜少在人前露脸,他一出现,明毓明婉两个堂妹都忍不住悄悄偷看他。
当年明肆在围猎场摔了腿,宫里头将事情按了下来。
当时明忠海正值升迁紧要关头,得了暗示,明家息事宁人,接受了对方的歉意和补偿,并未闹着去讨要说法。
这么多年过去,对于这个大儿子,明忠海心中多少有些亏欠。
但这种亏欠却矛盾又复杂。
每次看到明疏的腿,他便觉得,好像自己的功名是靠儿子的牺牲换来的。
所以后来他从未主动踏足清霜院一步。
微妙的父子情,在一年年的时间里,几乎要消耗殆尽。
明忠海盯了半晌,只说了句:“小疏也来了。”
侯夫人:“官人这说的什么话,家宴自是阖家团圆,给老二接风,当大哥的当然要来。”
她在为大儿子鸣不平。
明明是自己家里,却被父亲说得好像是外客。
柳姨娘细声细气接道:“姐姐别恼,侯爷是武将,不会说话,他不是这个意思。”
她之前使坏的侯夫人还在气头上,没找着机会发作:“主人家说话,有你插嘴的份,我儿子来是正当名分,你一个做妾的能来吃口饭便安生些吧。”
柳姨娘一愣,“妾身,妾身只是好意,怕姐姐误会侯爷……”
白婳看了眼明忠海的神色,约莫今日是看大公子在,他没多说什么,只朝柳姨娘递了个眼神示意安静。
明疏本人却好像并不在意,他唇角淡笑,几乎不带任何情绪,只有疏离的礼貌:“平日里喜欢安静,一个人待久了,偶尔也还是想热闹热闹。二弟回来是喜事,我来晚了。”
话音刚落,更晚的二公子才姗姗来迟。
他一进来,满屋子人都齐刷刷看过去。
明肆换了件衣裳,锦灰的缎带常服,早上看着灵动,这会瞧着,贵气中竟带了几分稳重。
在场众人心思各异。
老二出去一趟,确实变了许多,从前锋芒毕露,行事乖张高调;年岁长上来之后,倒像是宝剑磨砺出了剑鞘,轻易不会叫人看穿心思。
侯夫人都还没讲话,柳姨娘往明忠海的方向说:“二公子真是气宇轩昂,越发俊俏了。”
她一开口侯夫人便邪火一冒,却没赶上儿子的嘴快:“跟你不相干,少点评。”
明肆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一气呵成。
柳姨娘不跟他计较,浅浅一笑,心中自有成算。
倒是明忠海微微蹙眉冷哼:“出去一趟,指望你能有所长进,你娘还说你懂事许多,结果还是这副臭脾气。”
明肆:“有其父必有其子,我随了谁的臭脾气显而易见,你这把年纪了都没改过来,就别指望我两三年脱胎换骨了。”
气氛一凝,白婳悄悄抬眼。
明忠海竟没发火,不知是意外被戳中了哪里,只笑骂他:“混小子,比老子当年还气壮三分。”
侯夫人快跳出来的那颗心才终于又咽回了肚子里,跟着说了句:“咱们家的几个孩子里,老二是最像侯爷的。”
白婳观场,却在视线扫过二公子时,又被他回视过来。
她急忙垂下视线。又觉得反应太大,正常都显得像心虚。
然后她重新掀起眼皮,发现明肆还在看她。
那双眼珠黑沉沉的,被盯上一眼很有分量,白婳有些打鼓,稳着心神给自己找些事做,习惯性往大公子手边布菜。
明疏看了一眼,也动筷给她夹了些爱吃的菜式。
外人看来,便是一副和睦温馨,相敬如宾的画面。
白婳有些惊喜,也有些意外。
大公子已经很多年没在人前做出这般照顾她的举动了。
他今天是来给她撑腰的。
白婳心底游过一道暖流,看着明疏的侧脸,忽然觉得十分安心。
二公子面无表情,神色淡淡别开眼,看不出情绪。
席间,大公子甚至还主动找话题和他寒暄了几句。
兄弟二人三年未见,聊起来也都是些皮毛,何况明肆不想闲聊,话头很快便掐断了。
又过了一会,老夫人吃得差不多,左看看,右看看,不甚满意摇摇头:“……咱们家的子嗣啊,太少了,没几个人。”
她看起来很是苦恼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得尽早开枝散叶,才是正经事。”
明忠海放下筷子:“母亲教训的是。”
侯夫人道:“儿媳已经和侯爷商量过了,小疏和白婳的婚事,择个好日子,便定下来了。咱们府里也是许久没有好好热闹一番,这事尽早。”
柳姨娘笑笑:“二公子也老大不小了,大夫人可不好偏心,也要一起给挑挑合适的姑娘才是。”
侯夫人脸色都变了,像是当众被人揭了短,想骂这贱人居心叵测,又担心说多了刺激明肆,闹起来难看,一时间竟是给噎住了。
二房的夫妇两个小心瞧了眼明肆的表情,以为这混不吝大约要摔筷子发难,结果他反应平平。
“我三年没回来,你内宅给姨娘当家了?”明肆有些鄙夷,甚至没稀得看那柳姨娘一眼,只问明忠海。
看多了给她脸,与她口舌纠缠,更是自降身份。
“……”明忠海也有些不满柳姨娘失言,这话听着就是挑事,他不聋。
但他是当爹的,不是当孙子的,不能在饭桌上叫儿子质问,还顺着他的话往下。
沉声道:“你也确实到年纪该娶妻了,等办完了你大哥和白婳的事,也该给你好好说个媳妇,管管你这混不吝的臭脾气。你去昆山三年,就没有遇见哪位中意的姑娘?”
昆山书院隔壁山头便是‘天下才女尽出于此’的浙东女学。
若不是因为山高水远舍不得女儿,京中应该有不少达官显贵很是中意那座女学。
“我是去读书的,你指望我带个外室还是姨娘回来?”明肆皱着眉,有嫌弃的意思。
柳姨娘脸上有些挂不住笑了。
他又补了句:“谁家有廉耻的姑娘给人做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无,以后下去了见了列祖列宗都嫌丢人。”
柳姨娘一怔,双眼含泪委屈叫:“……侯爷,他!”
“好了,都闭嘴。”明忠海拍了筷子。
他也烦得很。朝堂上站队说话明枪暗箭,稍有不慎还被御史台参奏弹劾,回了家也没个安生,一桌子吵吵嚷嚷,没一个省心。
眼看着明忠海要发火,桌子上这才安静下来老实吃饭。
用过饭后,一家人围在花厅陪老夫人说会话。
柳姨娘被二公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许是情绪不佳,饭后便借口身体不适先回去歇着了,侯夫人巴不得她赶紧滚,允了。
坐定后,丫鬟们端来一些桂圆蜜饯,甜而不腻,用来下茶正好。
一个丫鬟经过白婳身边的时候也不知怎么么滑了一脚,半条胳膊往她身上偏了下,不轻不重,白婳反应快扶了一把,叫她站稳了。
“做事毛手毛脚的,下去领罚。”侯夫人也看见了,有些不悦。
又问白婳:“糖渍可有沾到身上?”
“不曾。”白婳摇头,看那丫鬟一眼,只见她埋着脸,许是犯了错慌里慌张的,应了声是便匆忙退下了。
老夫人上了年纪后就经常怀念从前,儿子媳妇都在讲些孩子们的趣事,比起刚才饭桌上的压抑,算是相谈甚欢。
白婳坐在大公子身边,大部分时候只安静听着,偶尔跟着笑笑,很是得体。
期间二公子身边伺候的丁昭被谁叫出去了一趟。
回来时白婳余光下意识看了眼,却发现丁昭跟他主子一样机敏,也往她的方向瞥了眼。
白婳是无心之举,丁昭的眼神也很快,但这一个碰撞,她却觉得有点深意。
丁昭回到二公子身边,附耳小声对他说着什么,然后明肆也抬眸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