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后花园清幽美丽,分明是隆冬时节,其间饰满奇花异草,生生造出了春日盛景。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几盆绿梅,经花匠精心修剪,形态优美,花朵淡雅。绿梅产自吴郡,这么几盆,不知要废多少人力物力才能运来京城。
园里已经来了许多年轻公子,三三两两聚着,锦衣华服映着日光,宛如画里的仙宫宴饮。
“令窈。”一身桃红斗篷的谢成玉笑着挽她小臂,“你今日穿得好生素净。不过么,还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把那几盆子绿梅都衬成了俗物。”
谢成玉出身名门,行事却不拘小节,性情爽朗大方。孟令窈与她志趣相投,换个更准确些的说法,孟令窈觉得,谢成玉似是很喜欢她的长相,总有诸多溢美之词。
孟令窈很喜欢这一点。
她自幼跟随学画的女夫子谢筝乃是谢成玉姑母,更是添了一层亲近。
轻轻斜了谢成玉一眼,孟令窈道:“可别叫绿梅听见了,否则羞惭凋零,岂不是坏了老夫人的寿辰之喜。”
谢成玉吃吃笑了几声,手上用了点力气,压了压孟令窈胳膊,“你穿得素,可有人却精心打扮,我看比琼林宴那时还光彩照人。”
孟令窈抬手扶了扶鬓边的步摇,顺着谢成玉的目光扫过人群当中的陆鹤鸣。
他今日穿了一身竹叶纹锦袍,玉冠束发,端的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
自那日梦境之后,孟令窈再没见过陆鹤鸣,如今一见,和记忆中一般无二,还是俊俏的状元郎。只是一想到满是血色的梦和沈小山所述种种,再看这人,就好似披了好皮囊的画皮鬼一般。
“我看都差不多。”她碰了碰手边的绿梅,很快收回,用帕子仔细擦拭指尖。
“花色寡淡,气味呛人。不过如此。”
谢成玉眸光稍显讶异,她多少知道几分好友先前的心思,不过什么也没说,随口换了话题,聊起近日京城胭脂铺子的新品。
不远处,隔着人群,陆鹤鸣也注意到了孟令窈。他近乎痴痴地盯着,眼睛里甚至泛起了几缕红血丝。
许久未见了,思念与愤恨,一时竟说不清哪个更多些,又碍于她身侧一直有旁人,不便靠近,于是心头的火燃得愈发剧烈,在身体里四处乱窜。
陆鹤鸣深深吸了口气,方才勉强维持住表情。
孟令窈察觉到了那格外有存在感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换了位置。
不多时,威勇侯府世子携着一趟小厮入园,十几个健仆抬着灯笼架鱼贯而入,上头摆了许多冰壳子。
侯府这次安排颇有新意,世子请前来赴宴的公子小姐们装雪灯为老夫人贺寿。
塑雪狮、装雪灯皆是京城儿女幼时冬日里常玩的游戏,前者自不必说,侯府门口就是请了专擅此道的匠人精心用雪塑的狮子。
后者则是先选了恰当的容器,盛满水,冻结成冰后稍一加热,就能使容器与冰壳分离,取出后可在冰壳上雕刻、镂空,亦可贴上窗花装饰。在冰壳内部放置蜡烛,点燃后,冰灯在灯光映照下晶莹剔透,煞是有趣。
寻常的吟诗作赋、对弈弹琴早便腻了,难得有新鲜玩意儿,还颇有童趣,公子小姐都是兴致勃勃。
“独独一人制作恐怕动作太慢,误了开宴时辰,不若两人一组可好?”人群中,一位公子扬声提议。
“还是周公子思虑周全。”世子笑道:“如此甚好。”
这番提议说到了许多人的心坎里,又得了主人家首肯,众人自是无有不从。
小姐们或是矜持地等人邀请,或是大胆发出邀约。
谢成玉早便松了孟令窈的手,去寻她相熟的公子。
孟令窈正低头打量冰壳,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青缎靴子,陆鹤鸣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陆某冒昧,孟小姐若不嫌弃,陆某愿打个下手?”
“陆翰林久居吴郡,怕是不熟悉我们北地的玩意儿。”周逸之拎着把刻刀,眼睛落在陆鹤鸣手背,唇角向上挑起,“不知陆翰林手上的抓伤好了没有?刻刀锋利,可莫要勉强。”
陆鹤鸣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温和的表象摇摇欲坠,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不过是猫儿挠了一下,早已痊愈,多谢周公子关心。”
“痊愈就好,陆翰林要多加小心才是。”
周逸之久在商场,最知道如何咬死短处不松口。陆鹤鸣毕竟是读书人,好脸面,几句就落了下风。
孟令窈自顾自在冰壳上比划,构思待会儿要做的装饰,完全没有加入男人们争执的意思。
陆鹤鸣暗自咬紧了牙关,转身离开前,深深看了孟令窈一眼。
孟令窈恍若未觉。
挤兑走了陆鹤鸣,周逸之晃了晃刻刀,刀柄上的猫眼石一闪一闪,“孟小姐想刻些什么?若论诗词歌赋,我兴许不及,若是这些玩乐,我倒是自负不会逊于旁人。”
发起提议之人就是周逸之,孟令窈一直在等他,闻言轻声笑道:“如此,那便仰仗周公子了。”
说了仰仗就是仰仗,孟令窈大概提了一点不痛不痒的建议,便都交由周逸之发挥。
他要开屏,哪有不让的道理?
“孟小姐觉得此处是刻蟠桃还是灵芝更好?”
“灵芝吧。刚刚祝寿时我瞧见老夫人衣领处绣着灵芝纹,想来会更加喜欢。”
“孟小姐当真有一双慧眼。”
“怎及周公子一双巧手。”孟令窈心不在焉地应付。余光里,陆鹤鸣的雪灯已经快做好了,是一朵莲花。
她轻轻呼出口气,给菘蓝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沈小山捧着大氅从角门走了过来。
他装扮寻常,与婢女相差无几,并未引起园中其他人多少关注。
孟令窈接过大氅,嗓音清脆悦耳,“还是玉娘思虑周全,这会子确实有些冷了。”
沈小山谨记教诲,并不说话,只是侧身行礼,左脸颊上那颗着意突出的痣在太阳下格外明显。
“啪嚓”一声脆响。
陆鹤鸣手里像模像样的莲花雪灯突然砸在地上,蜡烛滚到雪堆里,火苗“嗤”地灭了。他死死盯着沈小山,脸色煞白,连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陆公子这是怎么了?”孟令窈快步上前,顺势把颤抖的沈小山挡在身后,“我这丫鬟笨手笨脚的,可是冲撞了您?”
周围的公子小姐们也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陆鹤鸣勉强挤出笑容:“无...无事,只是不慎手滑了。”他弯腰去捡碎冰片,手指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能捡起来。
碎片冰凉,棱角触及掌心,尖锐的疼痛叫人思绪暂时冷静了下来。
陆鹤鸣眯眼,看向前方人影。
脚下有影子。
既不是鬼神,那便是人祸。
该死的沈小山,竟真的跑到了京城!
还混进了孟府,也不知道都往外说了什么?
几个眨眼的功夫,陆鹤鸣脑中已闪过数条念头,最后汇聚成同一个。
沈小山,非死不可。
孟令窈冷眼旁观他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起初是震惊、慌乱,还有几分恐惧。
这都说得过去,眼见已死之人出现在面前,惊骇是应当的。
然而在看到陆鹤鸣攥紧的拳头,连指节处都泛白时,孟令窈立刻意识到,不止如此。
他不止畏惧,还起了杀心。
他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人并非故去的沈玉娘,而是沈小山。
一个寻常去世妾室的弟弟,何至于要杀了他?
这一刻,孟令窈彻底相信了自己的梦境,也信了沈小山的话。
这位出身吴郡陆氏的状元郎,与温文尔雅、谦谦君子沾不上一点边,是个彻头彻尾的暴虐之徒。
一阵凉意从脊背缓缓爬起,孟令窈打了个颤,揭开真相的兴奋退去,心中后知后觉涌起逃过一劫的庆幸。
“昨日未休息好,晃了下神。”陆鹤鸣意识到了不妥,竭力收束情绪,站起身,手指扶住额头,苦笑道:“让各位见笑了。”
他看向一同装雪灯的人,脸上盛满歉意,“实在对不住,是我拖累许小姐了。”
不管信还是不信,在场都是体面人,纷纷认下了陆鹤鸣的说辞,许小姐自然也是大方谅解,又唤来奴仆收拾了冰灯碎片。
一场风波似是就此消弭。
孟令窈转身时,瞥见沈小山依旧浑身紧绷,手指死死掐进掌心,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手臂,嘴唇微动,低声道:“成了。”
——陆鹤鸣的反应,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如今这情形,她一个闺阁女子,能做的有限,要替沈家讨回公道,还需从长计议。
微微出神间,周逸之的声音响起,“孟小姐被吓着了么?”
“没有。”孟令窈眨眨眼,“只是可惜了那盏莲花灯。”
“莲花这会儿是来不及了。”周逸之尾音上扬,带出笑意,“不知它能否稍减小姐惜花之心?”
他手掌翻转,一只小冰灯蹲在掌心,雕的是个憨态可掬的兔子。
“还望孟小姐不要嫌弃。”
孟令窈怔愣了一瞬,而后眉眼弯弯,“我很喜欢。”
为示真心喜爱,孟令窈捧了好一会儿雪兔子,才叫菘蓝找了个盒子放起来。
转身放置雪兔子时,孟令窈忍不住挑了下眉。
不愧是素有风流之名的周郎。
众人的雪灯都装饰完毕,世子扶了老夫人来到园中,一一欣赏。老夫人乐得满面红光,为着小辈的孝心,更为了京城各家给她的体面。
挨个夸了个遍,恰好到了开宴的时候,公子小姐们要各自入席。
孟令窈正随一众女眷往院里走去时,听见另一头传来喧哗。
紧跟着是侯府世子惊喜的声响,“雁行,你来了?”
雁行,是裴序的表字。
“事务繁杂,我来晚了,还望老夫人不要见怪。”
那声音清清冷冷,叫人很容易想起冬日檐下的冰棱碎裂声。
孟令窈下意识跟从身边人的动作回身望去,只瞧见一道挺拔如修竹的背影。
反应过来后,她飞快扭回了头。
还事务繁杂?
堂堂大理寺少卿,连眼皮子底下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陆鹤鸣都漏了,也不知一日日都在忙些什么?
尸位素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