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金翠轩时,裴序当前,单手撩开了珠帘,而后停住脚步,动作熟稔得像做了千百回。
孟令窈跟在他身后,没有丝毫停顿,自然而然走了出去。
她没觉得有任何不妥,毕竟自小就是这般被伺候着长大的。
经过时,衣袂翩迁,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勾缠着丝丝缕缕的香气,那风有如实质,直直扑在人脸上。裴序有一瞬间的怔愣,手指很轻地颤了一下,似在疑惑自己的举动。很快回过神,他垂下眼帘,松开手,大步迈出店铺。
他姿态从容,反倒是一直跟着的小厮轻舟瞪大了眼睛,久久没有动作。
菘蓝暗暗斜了他一眼,深觉裴府的小厮也不过如此,瞧着还不如苍靛机灵。
清清嗓子,她挺了挺肩膀,提醒道:“主子们都走了。”
轻舟这才缓过劲,朝菘蓝点头示意,“谢谢姑娘提醒。”脚步匆匆追了上去。
登上裴府的马车,孟令窈的第一个反应是干净。
一派整肃,连熏香也无。
只余一丝若有似无的墨香混着檀木的清冽气息。小案上整齐摞着文书,唯独左侧空出方寸之地,摆着一张琴。瞧那摆放的位置,主人怕人许久未曾抚弄了。
她就知道,裴序这样的人,心里定然只有公务。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车壁上悬挂的弓,黑漆反曲,牛角打磨的弓弭光洁如新,弓弦紧绷如月。一看便知,绝非是仅供赏玩的装饰物。
孟令窈想起那日击退陆鹤鸣的一支白羽箭。后来还被苍靛偷偷捡走了,也不知是什么癖好。
“今日多谢裴大人解围。“她寻了个靠边角的位置坐下,抬眸看向裴序,声音和婉,“改日定让家父登门致谢。”
周逸之不是好摆脱的对象,她说要归家,他便能顺杆子往上爬,提出可顺路她。
虽不知裴序为何突发善心,但不得不承认,有他开口,确实能省去许多口舌。
孟令窈自觉自个儿恩怨分明,这会儿也不吝惜地给了一点好脸色。
裴序目光不曾落在她身上,只是略略侧首,“孟小姐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他的声音平静如水,几乎没有任何情绪。
青瓷茶盏升腾起白雾,孟令窈浅浅抿了一口,询问:“裴大人方才所言乐谱……”
“确有其事。”裴序答道:“令尊向太常寺卿提及小姐对古乐颇有研究,可祝他一臂之力。只是未必如我所言那般急切,如今已至年下。”
他话未说尽,孟令窈已听明白了,确实有这份工作,不过年后再干也无不可,眼下最忙的是筹备年节事宜。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裴序竟也有口中话语不尽不实的时候。
倒不像她想象中那么死板。
指腹轻轻摩挲过茶盏,孟令窈没忍住回了一句,“裴大人心思缜密,连此等说辞都能信手拈来。”
裴序微怔,抬眸对上她微弯的眼睛,他审讯过无数匪徒,自然分辨得清,此刻她眼中并无真实笑意。
一时间分不清是赞许还是嘲讽,于是他只道:“我不过是偶然间听闻,贸然提起太常寺公务,还望孟少卿不要见怪。”
“自然不会。”孟令窈代为回答:“恐怕家父知道了,还要多谢裴大人。”
若不然,父亲请她帮忙,她决计是要掏空他的小金库才肯动手的。
“……如此便好。”
裴序敛眸,提起茶壶,为孟令窈添了些茶水。
稍作停顿后,他忽然道:“孟小姐似乎与周公子素有往来?”
孟令窈眉间轻挑,心头掠过一丝诧异。若是旁人这般询问,她定要以为是对自己有意。可不是一副再标准不过的妒夫嘴脸么?字里行间都有醋意了。她可没少见。
但眼前这位是裴序……
他对自己有意?
光是想想就叫她寒毛直竖。
裴序又向来对女眷疏离,从不逾矩。孟令窈不得不多思量了几分,定是事有蹊跷。
“大人为何关心此事?”她谨慎问道。
裴序目视前方:“周家虽为皇商,近来却有些……不妥之处。”
孟令窈心头一跳。不妥?她想起前几日那个荒唐的梦,梦中周逸之与小和尚纠缠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恶心欲呕的感觉再度浮现。
“裴大人此言何意。”她强自镇定。
“商途多变,今日得意,来日未必。”裴序答得极为含蓄,语气平淡,“孟小姐乃名门闺秀,前程似锦,当再慎重。”
话音入耳,孟令窈脑中轰然作响。
裴序此话何意?
依照他的作风,他不会因商人的身份而瞧不上周逸之。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对她这么说,那太冒昧,也太逾矩。
除非他自觉有不可不说的缘由。
难道——
他知道周逸之好男风?
是了,他堂堂大理寺少卿,消息不会不灵通。周逸之瞒得再好,也瞒不过大理寺的耳目。
孟令窈脸色苍白,紧紧攥住衣袖,指尖陷入柔软的衣料。如此,在裴序眼中,她是一个与断袖之人纠缠的傻子。
至于刚刚店里一番景象,周逸之一番穷追不舍只不过是想拿她作挡箭牌。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她羞愤难当,继而被一阵强烈的怒意冲淡。
“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消息果然灵通。”她声音陡然转冷,“连这等私密之事都了如指掌。”
裴序眉峰微隆起,“孟小姐误会了。”
“误会?”孟令窈冷笑,“裴大人既知周家不妥,又特意提醒我,难道不是知道些什么?”
裴序眸中带了些疑惑,不知眼前人为何忽然情绪骤变,像是被逼要与情郎断绝关系的痴情女子。可至少从方才店中情形判断,他可以断定,孟小姐是真心想要摆脱周逸之。
他抿了抿唇,“下官只是公务中有所耳闻,认为应当提醒。”
公务?孟令窈心中更加羞恼,从耳垂到后颈红成了一片,一时气急,连眼睛都泛起水光。
这等私密之事竟成了大理寺的公务?她越想越觉得难堪,仿佛自己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裴大人的公务倒是广泛。”她语带讥讽,“连这等事都要过问。”
裴序抬头,直视她双眼,猝不及防与水光潋滟的黑眸撞个正着,她眼尾覆了层薄红,像是从肌肤中透出来的红晕。
与话语的尖锐截然不同,她看起来可怜极了。
裴序沉默几息,缓缓道:“孟小姐似乎有所误解。下官所言不妥,是指周家近来牵涉一桩要案,恐有不妥。”
话音未落,他便立刻皱了眉。
不该如此的,他不该向无关之人透露大理寺的案情。
孟令窈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岔了。但方才的恼羞之语已脱口而出,此刻骑虎难下。
马车陷入沉寂,安静得能听清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孟令窈清了清嗓子。
“是令窈失礼了。”她轻咬了下唇,偏过头,没去看裴序,“多谢裴大人提点。”
裴序似乎沉默得更久。
“孟小姐客气了。事关大理寺公务,还请小姐切勿向旁人透露。”
孟令窈下意识点了点头,又怕裴序没看见,应声道:“我知晓。”
马车外,菘蓝声音适时响起,“小姐,前头就是五味斋了,老爷最喜这家的栗粉糕,您要不要给他带一份?”
好菘蓝!
孟令窈心中长舒一口气,暗自庆幸上车前同菘蓝交待了一番。
“家父喜欢这家的糕点。”她迅速转移话题,“还裴大人请先行一步,令窈去买些点心。”
裴序颔首,让马车停下。
孟令窈提起裙摆,逃也似地钻出车厢。冷风拂面,也吹不散她满心懊恼。
该死的梦,竟让她在裴序面前如此失态……
她恨恨咬牙,衣袖带风地闯进点心铺。
且不提孟少卿收到女儿送来的点心是如何惊喜万分,昂着头在太常寺显摆了一圈。孟令窈回府那夜辗转难眠,一想到在裴序面前丢了脸面就忍不住翻身,活像一块放在炉子里翻来覆去的栗粉糕。
直到听见外头传来后半夜的打更声,她才冷静下来,天大地大,她的容颜最大,再这么熬下去,那几日在温泉养颜的功效都要前功尽弃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阖上双眼,伏在枕上沉沉睡去。
外头守夜的菘蓝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总算没再听见床帐内的响动,她放下心,紧了紧被子,也陷入梦乡。
后面的几日,孟令窈没再出去过,安安生生待到了过年。
同家人一起守了岁,隔天便是大年初一。
依照本朝惯例,皇帝会在初一举行朝贺,并宴请群臣及其家眷。四品以上官员皆可入席,孟令窈父亲恰好在此行列。
因父亲在太常寺办差有些年岁,孟令窈耳濡目染,对宫中诸多礼仪规矩都不陌生,加之一年总有几次宫宴,故而并未有什么紧张情绪。
由着菘蓝伺候换上一袭天水碧绣缠枝纹袄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钗,清雅端庄,既不张扬,也不失贵女风范。今天这般日子,不出错是最要紧的,宫中多贵人,本不是她一个小小官宦女子出风头的时候。
对着镜子确认一切妥当,她乘上去往宫中的马车。
皇宫内外早已装饰华彩,殿内衣香鬓影、锦绣成堆。
刚踏入殿门,身侧传来一道女声。
“孟小姐今日气色甚佳。”
孟令窈转头,只见素馨县主着一袭大红锦缎长裙,发髻高挽,额间点缀赤金牡丹步摇,灯火映照下端丽非常。
“素馨县主谬赞了。”孟令窈行礼道。
素馨县主打量她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芒,“孟小姐今日装扮甚美,想必又不知要引得多少才子心仪。”
“臣女萤火之辉,怎及县主仪态万千。”
素馨县主微微摇头,唇角提起,“孟小姐才貌双全,莫说什么才子,怕是连皇家子弟亦能为你倾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