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域双手插兜回到刑侦大队,此时此刻的他成了一个行走的话题,一路上穿过八九个不同科室的办公室,惹得屋内八卦的人斜着眼去打探,时不时还小声交谈几番。
“你们说这刑侦大队的宋域是不是要完蛋了?整个局里,也就他最有钱,就连于局都要给他面子。”
“难讲,不过他做事确实张扬,领导都开帕萨特,他成天换着开豪车。”
“你们是没见过他手上那表,都能在二环买套房了。”
宋域:“……”
他早晨开来的那辆奔驰耀武扬威地停在楼下,上班打卡的人每天都能在停车场看见它。
没多少人知晓他太子爷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兜里的钱扒开每月的那点买四个轱辘和汽油的微薄薪水,压根抠搜不出银钱去拼外壳和驱动装置。
于是,他往日的一举一动在七嘴八舌中被放大,撕裂成细碎的纸片后又以千奇百怪的方式拼凑出来,全然失了真。
他们聊起他代步的车,谈论起他身上昂贵的着装,挖掘起他手腕上带的表以及经过时风里混入的男士香水味,企图在这些明晃晃的线索中坐实他的违规违纪。
杨欣然听见响动,连忙横了一记冷眼过去以表警示,吓得一群人找东西挡脸,她快步凑近他身边问:“那些人没为难你什么吧?”
“我行得正,坐得端,偷税漏税都没犯,能有什么好为难的?”宋域没心没肺地咧嘴一笑,“再说了,要是我真被查出来了点东西,现在已经被拘进去了,你要是想看我,就该去法治教育栏目看我的纪录片。”
“他们都问了些什么东西?你跟我透露一下,我好有个心理准备。”杨欣然虽然没有犯过什么错,但突然要她去一脸懵逼地面对一群领导的审问,她心中还是没有底,所以想要在宋域这个过来人的嘴里套出点内部消息,方便她提前打好腹稿。
宋域当然不会告诉她具体的问题,因为那些事情杨欣然本就一概不知。
他暗自琢磨了一下,装模作样地端起公平正义的架子,糊弄道:“你这行为算作弊,是违规行为。”
“切,老娘清清白白,还不稀罕你透题呢。”说完,杨欣然冷哼一声,转头离开。
宋域没挽留她,余光瞥过沈瀛的工位,只见审讯内容的核心人物垂下眼,手里捧着一本不知名的书籍翻看。
沈瀛似乎看得非常认真,就连宋域一步步靠近他也没有反应。
宋域止步在沈瀛的身侧,一团深色的影子覆盖在沈瀛的头顶,他微微弯腰,窥探到书籍的封面——
《蝇王》。
他在他父亲的书架上有发现过这本书,起初只是因为它名字的独特才多瞥了几眼,但囫囵吞枣地浏览过几页后就给塞了回去,大致上就是一个讲述人性之恶的架空故事。
“他为童心的泯灭和人性的黑暗而悲泣,为忠实而有头脑的朋友猪崽子坠落惨死而悲泣。”宋域缓缓背出他唯一还有些印象的内容。
这一段话使得沈瀛掀起眼皮,分给他一个眼神,手指向后翻动一页,“你看过?”
宋域有考虑过是否需要趁此机会装个逼,但又想到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万一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会沦落为笑柄,于是掂量再三还是诚恳地回答:“看过几页。”
“哦。”沈瀛不咸不淡地吐出一句话,收回视线,低头继续去阅读手里的书籍,似乎对宋域在审讯室透露出了些什么全然不在意。
宋域盯着沈瀛看了良久,始终找不到半分慌乱,牙疼地问:“你不好奇我有没有举报你吗?”
沈瀛开口,语调平静得好似早已知晓一切,“你如果举报了我,我现在不可能还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看书。”
宋域又问:“你难道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沈瀛不解。
“我真的有可能把你供出去,毕竟再怎么说我都是穿着一身警服的人。”
“这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沈瀛一心二用,一边看书,一边抽出时间来替宋域答疑解惑,“我笃定你不会出卖我。”
宋域一愣,呆呆地注视沈瀛的侧脸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回应。
沈瀛刻意顿了一下,虽然声音放轻,但还是清清楚楚地飘过宋域的耳畔,“我对你有信心。”
宋域眨一下眼,像是在确认现实与虚幻,“……为什么?”
“我愿意……”沈瀛顿了顿,手指又翻过一页,“因为……我愿意。”
沈瀛发觉落在书页上的影子在晃动,像是忍不住一般,头顶传来低低的笑声,他掀起眼皮,目光撞见宋域肩膀和胸膛微颤,嘴角扬起的弧度都是竭力克制过的,向上看去,眉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
宋域含笑道:“对,你一定要愿意,要对我有信心。”
沈瀛没答话,看一眼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
【13:53】
还差半个多小时就要开始下午的教学任务了。
“啪嗒”一声,沈瀛轻轻合上厚重的书,制造的微风携带着纸张的气息,撩动他额前的碎发,推开椅子站起身,准备向办公室外走去。
宋域站在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你去哪里?”
沈瀛抱着书看他,淡淡地说:“新博易那边还在等着我去上课。”
宋域忍不住调侃了几句,“我尊敬的沈顾问,您一个人打三份工是为了还贷款吗?”
沈瀛绕过他,不咸不淡地说:“你不是在吃我软饭吗?我不打三份工,怎么让你跟着我呢?”
宋域就笑,眼里亮亮的,丝毫没有觉得憋屈,转身去看他的背影,“老板,需要我给你当司机吗?”
“不需要。”
说完,沈瀛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宋域视野的盲区里。
杨欣然站在窗户边欣赏自己的手指,听见两人的这段对话,忍俊不禁地问:“宋少爷,你什么时候为爱卑躬屈膝成软饭男了?”
“今天中午吧,”宋域眯了眯眼,似乎还在回味沈瀛方才的话,“不过吃软饭的感觉还确实不错。”
杨欣然“噗呲”一声笑喷了,在宋域不悦的目光中竖起自己宝贵的大拇指,“牛,太牛逼了,我见过吃软饭的,也见过软饭硬吃的,头一次见到硬吃软饭的。”
“你懂什么?”宋域白眼一翻,见她又开始拨弄自己的指甲,“你甲沟炎犯了?”
“放屁,我在想是不是要去买一副穿戴甲用用,现在好多女孩子都买这个玩。”
“穿山甲?犯法的,督导组还在楼下呢。”
“……穿戴甲……算了,你懂什么?”
宋域:“???”
报复他呢?
市局大厅。
刚走下楼的沈瀛与匆匆赶回来的邱元航碰上面,邱元航猛地刹住了脚步,毕恭毕敬地与他打了个招呼,“沈顾问。”
沈瀛微微颔首,“你这是去哪里了?”
邱元航晃了晃自己手心里的U盘,“宋域要我去调棺材片区的监控,这不?刚给他弄回来。”
棺材片区?
那里能调查的事情只有与夏天相关的事情。
沈瀛想了想,还是问道:“关于夏天的吗?”
邱元航点点头,“对,宋域说是沈顾问你的主意,我就去了。”
沈瀛低头思索了片刻,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内容。
“沈顾问,宋队那边还在等着,我就先上去了。”邱元航笑了笑。
沈瀛回过神,笑着再次颔首,虚虚退开一步,示意邱元航请便。
经过停车场,他看见规整地停在停车位里的车,在它们之中,宋域那辆黑色奔驰显眼得吓人,透亮的车漆在阳光下照射出清晰的人影,像一面镜子似的。
他的目光又扫过其他的车辆,能辨认出他们的主人都是谁,包括王震的帕萨特,它在角落里藏着,无所谓所有的锋芒都被黑色奔驰夺走。
沈瀛侧过身,好似无意识地扫视过墙壁上挂着的监控摄像头,一只朝着他,一只朝着停车场。
手抄进口袋,不经意间碰触到两样硬壳的空心物体,是宋域交给他的打火机和香烟。
他想起人,人好像就是硬壳的空心物体。
他是,宋域也是。
沈瀛伫立在大楼的阴影里,阳光止步在他脚边半寸的位置,没人发觉他漂亮的眼睛里划过一抹暗芒,恶劣的气息转瞬即逝。
他没有做什么,提脚离开了,仿佛只为在这里看它们一眼。
下午两点二十二,沈瀛从拥挤的公交车里跳下,快步走进了新博易的大门,但这次有些奇怪,凶神恶煞的门卫不见了踪影,换了一个二十左右的小年轻在这里站岗放哨。
沈瀛靠近面生的小年轻,狐疑地问:“之前那个门卫呢?”
小年轻看起来很乖巧,没有经受过社会的千锤百炼,一五一十地对沈瀛说:“校长找他有事,一通电话把他叫走了。”
沈瀛恍然大悟,道一声谢,继续提脚朝校区走。
小年轻似乎对沈瀛这个人的行为非常好奇,上下端量了他几眼,忍不住出声叫住他,“这位老师,你为什么不带包来上班呢?”
沈瀛猝然停住脚步,转头不解地问:“什么包?”
小年轻用手在空中随便比划了一下,“就是装东西的黑包,每个老师都会带一只,学校统一发放的。”
“不知道,这是什么传统吗?”
“可能是吧,我看大部分老师都不离手,”小年轻像是想起什么,微微蹙眉,“之前那个姓曾的女老师与您一样,手里都不提着那东西。”
“姓曾的女老师?”沈瀛恍惚间记起意外死亡的那个老师,似乎就是姓曾,“因为踩踏事故不幸遇难的那一位吗?”
小年轻猛地点头,“对,就是她。”
沈瀛又问:“包里面具体装些什么东西知道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那都是老师们的私人物品,”小年轻又细致地追溯了一下,隐隐约约记起了些东西,“但可能是饭盒之类的物件,我之前值班的时候,瞧见一个老师的包抵出筷子样式的鼓包。”
沈瀛觉得带饭倒是不太可能,那些老师基本上课时包不离手,没有哪个学校的老师会无聊到以集体带饭上课做为传统习俗。
但筷子样式的鼓包引起了他的注意,脑子里飞速运转着与之相关的物体,思考着它究竟会是什么东西。
下一秒 ,从大门外走进的刘方全看见沈瀛陷入沉思的身影,笑着过来拍他的肩膀,热心地问:“沈老师,怎么在这里站着?马上就要到预备铃的时间了,你应该做好准备去教室门前了。”
沈瀛垂眼扫过刘方全手里不可窥探的黑包,回了他一个礼貌的笑意,“在琢磨等下的课。”
刘方全假惺惺地发出疑问,“怎么?上午的课不称心吗?”
沈瀛随便找个了由头搪塞了过去,“不是,我只是担心自己讲课的内容不合学生心意。”
“这没关系,”刘方全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他们是必须合心意的。”
沈瀛神经质地觉得这话别有深意,但思来想去摸不透其中古怪之处,只好暂时作罢,搁置在一旁等着寻其他时间再来探究。
他假装不经意间望向刘方全手里的包,疑惑地问:“刘老师,你们这包里都装的什么?我看大部分老师都拎着这个上课。”
“普通的教学器材而已,”刘方全一边回答,一边将手里提着的包向背后藏了藏,用自己的身体阻隔了沈瀛探寻的目光,“你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拿一个过来。”
沈瀛不推脱,顺着他的话答应下来,“好的,谢谢了。”
两人这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殊不知一双阴鸷的眼睛正抵在天台的墙壁上,透过一处逼仄的漏洞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沈瀛与刘方全在办公室门口分别,他目送刘方全走远了才跨进了办公室,羊入虎口般的进入一群猎人的领地,稍有差池都极其有可能被他们分食殆尽。
坐进工位,他第一时间还是去翻了自己搁置在桌面的笔记本,上午下班时他故意在笔记本里折起的一个小角此时已经找不到了。
显而易见,又有人翻动过他的东西。
这次,沈瀛依旧没有表现出察觉的模样,视若无睹地又留下了几行字——
京A·HA7Q7、京A·D12087、京H·88678、京B·CSB27……
这是那些在办公室里恶意揣测过宋域的人的车牌,他不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