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食是叉猡领人摆来的。
“我才知晓,原来你的新任务,是宫内官,招待雨音姑娘。”随云远微笑调侃一句。
“麦消遣我了。”叉猡对此颇生恼意,“岁无偿出事之后,王上几乎不再派出任务给我。虽然明白这种保护,但是鸮羽猛禽惯于搏杀,做不来鹦鹉画眉的活计。”
闻听此言,本就少许的笑意越发淡了下去。
“什么不受拘束,分明就是软禁。真正是自投罗网,笼中之雀。”梦虬孙说道。
随云远信手抄起一个蜜角塞进梦虬孙嘴里,“有的吃,还堵不上嘴。”
梦虬孙立刻吐了出来,呸呸几声,很是嫌弃,“苗疆的厨子也是这个病,石蜜够贵,就觉得放得越多越显贵。有茶吗?”
“没,有酒管够。”叉猡答道。
“那算咯。白水来一碗给我。”梦虬孙接过侍者递过来的水碗,将菜肴都在水里涮过再吃。虽然不合口味,但依旧吃得飞快且干净,没有附庸风雅的装腔作势,也丝毫未觉荒蛮粗鲁。
总觉得好像吃得很香。
随云远才刚刚起筷便又停箸,在梦虬孙眼前的金盘边缘轻轻敲打两声,“还以为你会说,不吃他的东西呢。”
梦虬孙闻声从埋头干饭里抬眼,“有大财主出血,干嘛不吃?生角的乞丐,没那么些讲究。”
随云远愣了一下,微一蹙眉,“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梦虬孙抓着筷子挥挥手,并不在意,“我知道。”
三人闲话之间,雨音霜突然闯入进来,她眼有红痕,神色仓惶,竟像是慌不择路才跑了进来。
“霜姑娘你?”叉猡疑惑地站起。
“抱歉,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我还是走罢。”
“没有的事。”随云远当即唤来侍者,“我这里加一把座椅,再给她添双碗筷。”
然而她虽然坐下,却只把一双筷子握在膝上攥紧,目光频频向敞开的门口看去。但出现的身影不是雪山银燕,却是忘今焉。
“老夫是前来告知霜姑娘好消息的。王上旨意,令老夫持国书向尚同会接回神田京一,且他所中咒法也已解除。”
“真的吗?太好了!”雨音霜猛然站起身,不顾动作磕碰在桌沿,“那信之介大人他人呢?”
“哦,赤羽军师与神田京一正在前殿与王会面,等下就会前来。霜姑娘,这可是王上的诚意,法外开恩啊。”忘今焉笑呵呵地回答道,意有所指。
叉猡对此存有怀疑,“尚同会这么轻易就能放人?”
“尚同会真正的目标是俏如来。至于赤羽军师和神田京一,只要之后一同送回东瀛,再不涉入中原事务便是咯。”
“西剑流军师的名言,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真的能坐视不理俏如来身陷囹圄吗?”随云远冷淡说道。
“人有亲疏远近,是谓常理。”
“看到鬼!”梦虬孙将碗一推,洞庭韬光一瞬现芒,剑锋直逼忘今焉,“你这老头从刚才开始就在阴阳怪气!”
“海境的龙子,这是要撕破贵国师相所定下的苗鳞和平之盟约吗?”忘今焉警告,同时提气急退,但另一只背后之手却已暗起剑势。
“呔!拿欲星移压我,你真正打错算盘!”连环出招,剑芒忽左忽右,进逼命门,险象环生的情况之下,忘今焉仍是神色不改悠闲,谨慎从容格挡。
“孩童路数。诲人不倦。”手杖之中寒刃乍然现锋,剑进步退,但洞庭韬光更快,骤发之际剑气破空,一丝血线已至忘今焉颌处。
“这真正是惊到老夫咯。”虽在这语气,完全是没在怕的。
“落雁连回影!”
“极星十字掌!”忘今焉提功在手,正要趁隙梦虬孙剑刃回锋之空门,忽然地上明灭水阵之唤,寒冰自脚底寸寸向上冻结,但忘今焉不过稍一破力,便全盘击碎,而后长绫搏来,迟滞他的应对,与梦虬孙的剑招合击,默契无尽。
“小云你?”梦虬孙有一瞬迟疑,他只为痛揍,但见随云远越战越杀意凝注,竟似想要直接将忘今焉格杀当场!
“在苗疆王府杀人,老夫真不知你是如此无谋之人。”忘今焉虽闪避稍显狼狈,态度却依旧成竹在胸,“还是说,你真正这么在意。”
随云远倾尽全力,未能彻底掌握而不受控制的气劲反噬自伤,破敌一千自损八百,竟有赌命之势。
“多番激怒,如今不是正中你之下怀。你既敢以榕烨作筹,就该当有此觉悟!”
“老夫实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可惜,她对军长用情太深。或许你应该从军长处入手。”
“墨家九算相害如此,还奢谈什么九界一统!”
混战之中,叉猡看不过眼,第一个出手拦阻,“你冷静一点!”
但随云远只是呵斥,“退开!”
忘今焉有意拖延保留,以随云远的实力,却是不可能就此逼出他使用天师云杖的。
“叉猡将军有理,你再怎样起肖,也无改事实。”
“事实?”随云远冷然讥笑,“阴谋算计的痕迹,真有那么干净吗?血翅虫本属雨林之害,怎会贸然爆发与寒冷干燥的环境;岁无偿临终若留下凶手讯息,怎样凶手本人当下不去销毁,倒要等他入葬之后再掘棺木,还要带着凶器意图被人抓个现行;鳞苗中佛四境同时掀起墨学推行,若说不是蓄谋而是巧合,那可真正是看到鬼!”
“若无证据,这可是栽赃。”
“我并未说是谁做的,有人倒是急于撇清。还是你现下觉得铁军卫受制,俏如来入狱,风逍遥下落不明,赤羽信之介即将遣回东瀛,剑无极和雪山银燕困于苗王府,局面不可收拾!”随云远即刻极招上手,一记神掩云关急旋宏大气流,剑射十方!
“等下,你怎会使用这一招——”
“放肆!都给孤王住手!”
梦虬孙的惊异问话在轮回劫的突入爆发之下,气浪席卷湮灭过去。忘今焉故作败态,踉跄退后几步,赶忙向苍越孤鸣而拜,“多谢王上救命之恩。”
这一连串变生肘腋之间,苍越孤鸣插手罢平,场面竟有一时的面面相觑。
“谁能告诉孤王,这究竟发生何事?”他的目光投向随云远,但后者只是不屑地偏转避开。
雨音霜尝试出面说和,“是……是在武艺切磋。”
她话音刚落,跟随在赤羽信之介身后的神田京一立即吐槽她,“不会说谎就麦学,你学起来一分都不像。”
赤羽信之介“啪”得一声合扇在手,发出标志性的笑声,“本师早听闻云姑娘高义,孤身入险只为好友之冤,当真是古君子千金一诺。”
随云远接过对方锐利难挡之审视,倒也一全江湖礼数,“久仰赤羽军师恩仇分明,智勇双全。初次见面,是我失礼了。”
“霜,苗疆事了,随吾回转西剑流罢。”赤羽信之介观得雨音霜犹豫迟疑之目光,继续道,“还是说,你在此地还有何事未了?”
“我……”
兵刃拖地擦出火花,威压战意袭来,这一次确是剑无极与雪山银燕了。
“你这只色狼,麦肖想了,霜爱的不是你。”剑无极率先故意激怒道。
“胡言乱语。一日之内,先前拒绝,现又变卦,真正是反复无常。”苍越孤鸣面有愠色。
雪山银燕握紧啸灵枪,冲着泪凝于睫的雨音霜喊话,“霜,跟我走!”
“麦废话了笨牛,抢人就是了!”剑无极说罢率先抢攻苗王。
一剑无悔瞬发在前,燕子回旋配合在后,但在狼王爪所运使的轮回劫下,总是徒劳无功。尽管败局已定,血流如注,但啸灵枪仍是挥舞不停,横劈斩来。
神田京一刚要拔刃,忘今焉警告之意立时出口,“不劳贵客操烦。”
“史存孝若身死苗疆,就不会破坏两族和平吗?”随云远跟上一句,目色冷凝霜结,“这就是苗疆国师的打算?”
“现任中原武林盟主,是玄之玄。”忘今焉提醒道。
“看到鬼!所以因为史家现在失势,就算作是白死的!”梦虬孙啐了一口,“狗眼看人低!”
“雪山银燕,你的灵力已然耗竭,再打下去,就是透支性命。”赤羽信之介意图阻止再战。
“我不能认输。不是为了打败苗王,只是要让霜,有一个公平抉择的机会。”雪山银燕神情坚毅,却听随云远的一声轻蔑嗤笑,“你在笑什么?”
“话总是说得好听。情爱之事,何来公平?若选择不在你,你可会退下?”
“谁也不能让我退下!我要让霜,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笨牛哇,你终于清醒了!”剑无极大感欣慰,甚至有喜极而泣的冲动。
苍越孤鸣也就此敛势负手,“你们有何误会。孤王先前早已说过,霜姑娘在此不受拘束。国师,明日便遣人送东瀛之行罢。”
“真的吗?”剑无极对于苗王的好态度略生迟疑,“做王的一言九鼎,可不是能骗人!”
“多讲的。”
“不如你好事做到底,连俏如来一起也放了吧。”剑无极顺势说道。
“剑无极!苗疆国政,无你说话的余地。”苍越孤鸣柔善眉眼忽作金刚怒斥。剑无极闻声向后跳两跳,故作惊吓之态,“哦哟,神色语气完全变了是怎样?真可怕?”
赤羽信之介再次出言拦阻,“剑无极,信任俏如来罢。”
阖目侧身退步之时,云履轻轻擦过叶草碎声,在这月夜人声之中,本应毫无觉察。但在场之人,却尽是些耳聪目明,体察细微的存在。
“等一下,无故殴打苗疆国师,随云远,你还没有解释。”苍越孤鸣问道。
“苗王钦定无故殴打,还需要什么解释。”随云远的背影冷峻,眉眼之中如冰雪覆面,“不如将我一同关押。”
“你当真以为孤王不能吗?”
“我申请与榕烨一间。”
“你放肆!这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事情?”
随云远至此终于转身,她向苍越孤鸣的脸上投去决然失望的一眼,气势忽然无限坠了下去。短暂的停顿里,她紧抿着唇,四下无序地失措张望,却没有落在任何目标,仿佛有一霎要哭,但下一刻仔细看去实则没有。
她焦躁得似乎有些走投无路了。这是在场之人都能从这种沉默里解读出来的东西。苍越孤鸣几乎就要在这无声的压力之下退让,但忘今焉即刻阻止了他。
“云姑娘一时伤情,老夫还请王上宽恕。”
“……小惩大诫,禁足三日。”
苍越孤鸣轻轻揭过的王令下达,随云远头也不回地走掉。
“看到鬼!”梦虬孙低骂了一句,反身快速追上随云远,“这个苗王真正讲不听。你没大事吧?”
随云远此时示弱气息全消,抬眼给了他一个什么事的眼神。
梦虬孙脑内一瞬明晰,“呔!你刚刚都是在做戏!”
“没有都,是真的有生气。但是还不至于这样就放弃。”随云远叹气道,“铁军卫军长也算了,为何榕烨的保密级别这样高?铁骕求衣做事很谨慎,根本没有让榕烨涉及什么。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不行,我如何也不放心。”
“你想直接劫人噢?”
“铁骕求衣武功盖世,看押他的所在一定重兵把守。就算带的出榕烨,也带不出铁骕求衣。”
两人正待继续商谈,却忽然有一王府侍者前来传召,请随云远一谈。
“不是说禁足,这么快就出尔反尔了吗?”梦虬孙不怎么好气地冷哼一声。
“算咯,不必难为下面的人。”随云远道,“何时,何地?”
“巳时末。小臣会到时再来。”宫廷侍者说罢行礼退下。
梦虬孙对这个时点有所疑问,“这也太晚了吧?”
随云远倒未曾在意,“叉猡所说近来奏章批到深夜,大约是实情。”
“你还替他讲话。将你的无游丝留我一份,若有什么危险也好通个声气。”
“如果为了杀我,不需要这样迂回罢。”随云远这样说着,但也取出一半的无游丝交给梦虬孙。
“你说得有理,但我总觉得这个家伙怪怪,还是准备的好。”
然而两人真正对立之时,却只有灯火将静默的两道人影拉长,徒听灯花轻微爆破的声响。苍越孤鸣坐在上首,沉郁的眉眼如同化不开的浓墨。他虽叫人传唤,但显然还在某种犹豫不决之间。
而随云远的耐心近乎告罄,“苗王既然觉得无话可说,那么,我也请了。